神都北城太仆寺內院,庭中竹林掩映,橋下流水潺潺,夜涼如水,幽光如紗,寂寂人定懸朔月,枕下鼾聲伴蟲鳴。


    正值夜半子時,陰符退而一陽生,正是蟲鳴愈靜,月懸夜更深,內院右側廂房之中忽有咳嗽之聲,初時三兩聲,片刻後便劇烈起來,好似風箱扯動扇葉破,簫管崩開音孔殘,咳了好一陣轉為喘息,又狠狠地喘了一會兒才漸漸平息。廂房中,一個麵『色』蠟黃的道人躺在地上,嘴角溢出的鮮血沾滿胸襟,隻見他雙目深陷,兩頰高聳,隻有三分像人,七分倒像個厲鬼。他氣若遊絲,好似俱死屍一般直挺挺躺了半晌,內息漸漸迴複,才掙紮著坐了起來。


    隻見他兩腿交疊,雙手結印又調息了個把時辰,臉上才有一絲紅暈,隻是神『色』依舊萎靡,他吐出一口濁氣,慶幸道,“幸得林蕭遠沒有殺意,不然此番真的交代在此處了!沒想到宮裏還藏著這麽年輕一個高手,就是不知道什麽來曆?皇族果然藏得深,如此年輕的宗師,怕是衝著十大去的!”


    他一麵想著,一麵微微歎息,此番被派來探查皇宮已有棄子之嫌,隻是情勢迫人,不得不來。雖然不僅沒有殺掉傳中的二皇子,但一來探明二皇子就藏在五龍殿中,二來引出一個未知的高手,想來也算完成任務。


    想到此處,他兩隻手微微顫抖,猶自心有餘悸,暗道,“林蕭遠果然可怕,我已是心翼翼,用了傀儡遮掩合魂術,沒想到卻遇到那般高手,沒忍住漏了跟腳,那人年輕可能不知,但林蕭遠不會不查!”想到此處,他麵『色』微變,沉聲道,“不行,我得趕快將消息送出去!”著,強忍傷勢,從後腰上掏出一個皮囊來。


    那皮囊乃是用一張整皮抓合而成,呈黃褐『色』,上麵用一條黑『色』的綢繩係住。道人心翼翼地將皮囊擱在地上兩尺外,用指尖在那黑『色』的綢繩上一挑,強『逼』出兩分罡氣一繞將那皮囊抖開。隻見那皮囊微動,一隻指尖大的肥碩蟲懶洋洋地從內裏爬了出來,那蟲子通身黑『色』,好似玉石一般瑩潤,閃耀著幽然的光芒。


    那道人麵皮繃緊,如臨大敵,並指如劍在身前輕輕繞動,口中念念有詞。恍惚間,他那指尖似有黑氣飄動,恍恍惚惚落在蟲身上,那蟲受了黑氣扭動幾下,背脊展開『露』出一雙翅膀,忽的振翅而起。那道人更加緊張了,催動真力令指尖黑氣如同絲線一般顯現出來,絲線那頭連著蟲的口器。那蟲隨著細線在空中飛來飛去,好似蜜蜂般扭著八字舞,隨著它的扭動,半空中好似湖麵般泛起點點漣漪。道人乘機低語數聲,緊接著抖手震斷黑線,那蟲兒尋著黑線一路咬過來,被道人抓起皮囊往前一兜,趕忙拉扯黑繩束起來。


    此物乃是道人師門長輩的一件愛物,名曰白玉黑甲蟲,喜食煙瘴毒氣,一繭兩個,同心同智,最能傳遞消息,因此又名應聲蟲。此物卻有一個不好,它日食毒瘴,年久日深,通身都是劇毒,尋常人碰一下登時斃命,便是宗師,若是不擅禦毒,也容易被它所害!


    道人傳了消息這才放下心來,收起皮囊頓覺體內空空如也,氣海幹澀,筋脈無光,此番雖撿迴命來,沒有年餘怕是難以迴複了。


    卻柳七迴到偏殿歇息,躺在床上卻是輾轉反側,與黑衣人戰鬥的一幕幕在眼前劃過,特別是寒氣爆發那囚籠碎裂如煙的一幕令他疑『惑』重重。首先便是那傀儡,若不是林蕭遠提醒,柳七決不會想到靈寶派身上去。


    江湖上擅長傀儡機關之術的門派除了墨門和唐門外,便是正一派的撒豆成兵了,當年靈寶派與正一派爭奪道門牛耳之時,仿著此法弄出一門畫皮合魂術,一來相比靈寶正傳的上清道法甚為拙劣,二來此法有傷和,靈寶派敗給正一派之後羞於提起,此法也束之高閣,甚少人知,更別使用了。偏偏這個甚少人,便包括林蕭遠。


    柳七其實不能猜測,無論黑衣人來自何方,總脫不開大皇子和三皇子兩邊,本來以為是大皇子作祟,現在看來卻是三皇子的手段。三皇子遠在司州,現在看來,人雖然在司州,可這心卻無時無刻不關注神都。“這不就是皇帝想要的效果麽?”柳七暗暗想到,“皇帝的棋下到這裏,該布的局已經差不多了,他的目的無外乎讓自己成為師兄的勢,可自己不願做棋子,也不想師兄被迫去接手這盤棋!要想破這個局,就不能按皇帝的安排走!”


    柳七想到這裏一骨碌又爬了起來,暗道,“那兩個皇子的出手估計也在皇帝的意料之中,不能再等了,當務之急,必須先找到師兄!五龍殿明顯是個幌子,是做給別人看的!那師兄究竟在哪裏”


    柳七左思右想,幹脆和衣而起,抬眼望去,那鳥不知何時伏在桌案上酣睡,一雙翅膀耷拉著,像個醉漢一般整個腦袋趴在桌上,舌頭從嘴角掉出來,不斷有涎水溢出。柳七見它這般模樣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原來那鳥兒跟隨他到五龍殿前,便什麽也不肯進,嘰嘰喳喳吵嚷了幾句便飛走了,柳七知道它的本事也不管它,自來與林蕭遠交割,後來這許多事也不見它影子,沒想到半夜裏卻歸來了。


    柳七湊近兩步,一股酒氣撲麵而來,那鳥不知從哪裏偷了酒,喝個酩汀大醉,也難為它竟能尋著路徑飛迴來。柳七五感靈敏,差點沒被它熏個跟鬥,正皺眉間,忽地靈機一動,緊接著盯著那鳥嘿嘿冷笑兩聲,闖去門去。不一會兒便端著一盆清水風一般跑了迴來,不由分,一股腦潑在那鳥身上。


    那鳥受了這一盆涼水,霎時間變成了真正的落湯雞,一身羽『毛』被水淋成一片片的,分外狼狽。它受這涼氣一激,聶呆呆抬起頭來,兩眼無神,還有些暈頭轉向。柳七那容它發呆,抓起來便是一陣抖楞,也虧得它乃是異種神鳥,生受了柳七的『揉』搓,片刻間便清醒過來,立馬便要叫嚷。


    柳七見它清醒,立馬將它捂住,低聲道,“五龍殿那個是假的!當初那個女人讓你來尋我,她住在何處?”


    那鳥本想叫嚷,見他滿目嚴肅這麽一問,頓時一呆,想了想,在他身邊輕輕叫了兩聲。柳七點點頭,放開它往前一扔,那鳥兒落在地上抖掉水,雙翅一震從窗邊飛了出去。


    柳七趕忙跟上,他一人一鳥速度奇快,在夜『色』之中好似兩道白線,倏然穿宮過院。柳七在那鳥兒的帶領下,不一會兒在闖到一處花園中,那鳥投到一處涼亭下,輕叫兩聲。柳七落下查探一圈,凝眉道,“你當初她是從這裏把你放走的?此處應是花園之類,人多氣雜,實在難以辨認,你還記得是多少之前?”


    那鳥歪著頭,冥思片刻又搖搖頭,過了片刻又雙目一亮,在柳七耳邊叫嚷幾句。柳七一聽,『露』出興奮之『色』,低叫道,“快帶我去!”


    兩人縱起身,徑投後宮而去。原來那鳥一直被荷衣收在身邊,似醒非醒,卻也有些感應。它本是洪荒異種,又得了柳七靈血的好處,靈覺異常敏銳,當下帶著柳七在後宮中左轉右轉,憑著記憶竟被它找到門徑,投到一處宮殿門前來。


    柳七隨著它落在殿前,抬頭觀瞧,殿上匾額老舊,卻還幹幹淨淨,明顯幾經修繕,三個大字雖然裝飾華貴,但有部分的金漆乃是後麵塗抹的,在夜『色』之中格外明顯。柳七望著‘沉香殿’三個大字暗道果然如此。他帶著鳥兒推門而入,借著月『色』隻見內裏裝飾華貴而古拙,顯然已經很久沒有更換了,但都保養得很好,打理得也幹幹淨淨,隻是內裏空空如也,卻沒有一個人。


    這倆又沿著正殿往偏殿搜尋,細細找了一圈也不見人影,正失落間。隻見那鳥撲騰兩下闖到偏殿的寢居中,柳七趕上來,隻見那鳥闖到內室,從衣櫃中拖出一件青白相間的衣衫來,衝著柳七呦呦邀功!


    柳七眼前一亮,抓起來在鼻尖一探,點點頭道,“的確是她!還真有你的,雖然沒有找到人,有這件衣服也是一樣。”


    柳七將那衣服捧在鼻尖深吸一口氣,牢牢將那氣味印在腦海之中,隨即將衣衫疊好放迴衣櫃,帶著鳥兒閃出沉香殿,覓一個邊角偏遠處,將身一沉。他將那鳥兒放在肩上,雙腿下沉,兩肩上聳,好似受驚的貓兒一般,一絲絲低沉的輕吼從他喉間緩緩溢出,緊接著他體內仿佛雷鳴一般起一道道悶響。若隻是目視,便沒有一絲聲音,須得將手覆在他身上,便有轟然之聲不絕於耳。又過了片刻,濃鬱的紅光從他雙目湧出,他那兩顆眸子好似血染的一般,紅彤彤連瞳孔也看不清,緊接著一道紅光從他額前亮起,一道血『色』好似泉湧一般從他額前溢出,順著兩頰往周身遊走,不一會兒,他周身便密布起血『色』的紋路,那紋路彎彎曲曲,連接通暢,好似陣紋一般,上麵的血『色』如同無數扭動的蠕蟲,緩緩地蠕動著。


    他變作這副模樣以後,那鳥兒也被血『色』的魔紋覆蓋,氣息也與他融為一體。他麵有悲容,鬥大如血的淚珠順著兩頰不斷滴落,不一會兒便在地麵上燒蝕出兩個大坑。他強撐最後一絲清明,鼻尖微動,緊接著血光一閃,便從原地消失不見。


    下一刻,一個狼狽的身影從東宮昭慶殿的上方摔下來,落到殿後的庭院之中激起一片塵土,柳七翻身從塵埃中跳了出來,眼中紅光未散,身上的血紋卻不見了。他辨認片刻,向著正殿尋去,卻沒有發現高之上,一股籠罩皇宮的刀意隨著他魔紋散去也悄然消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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