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要是有外人到佟家,可是能看到極新鮮的景致呢。


    襦裙披帛、繡鞋珠釵的佟家大小姐,正拉著個抱了包裹的大丫鬟跑。


    道袍月冠的佟老太爺,正舉著魚竿在後麵追著。


    畏畏縮縮的佟二老爺,一邊哭一邊在後麵追,口裏還喊著:“爹,使不得呀爹!”


    喧鬧鬧如田間,咿呀呀如戲台。


    待離開了祠堂範圍之後,仆婦越來越多,人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忙不迭地躲著。


    根本沒人敢攔敢勸。


    佟小鎖一口氣跑過蕙心堂之前一處水閘後的拱門,忽而停住腳步,捧著心口氣喘籲籲地問道:“子規,父親此時可能在哪兒呢?”


    她說著,暗自埋怨這大小姐的身體太虛弱了,以後還要加強鍛煉才好。


    子規作為大家丫鬟,哪裏這樣跑過?竟然比佟小鎖喘得還厲害,好半天才喘出了三個字:


    “書,書房……”說著,還伸手往左邊繞著小花圃的石板路指去。


    佟小鎖當機立斷,又往那邊跑。


    誰的爹誰解決。


    佟大老爺作為個治國、平天下的權臣,連自己家都管不好嗎?


    天天雞飛狗跳,動輒滿口胡謅,頂著個新貴名頭,卻生怕人不知道佟家軍戶出身。


    不對,正經軍戶都幹不出這事兒,明明是潑皮出身!


    佟小鎖滿心腹誹,邊想邊跑,隻是剛繞過小花圃,拐過一株大楊樹,迎麵就撞上了一個人。


    抬頭看時,那人頭上係著四方巾,身穿半舊的青綢衣,腳踏不新的皮靴,正皺眉看她。


    正是佟大老爺。


    “到底是怎麽了?”佟大老爺顯然是得了消息趕過來的,開口就問


    佟小鎖立刻躲在佟大老爺身後,定了兩秒鍾,立刻留下了委屈的眼淚,拉著他的衣角道:“父親,祖父要殺我!”


    佟大老爺的瘦金體川字眉,立刻變成了初號加粗黑體川字眉。


    佟老太爺已經掄著魚竿追過來了,後麵還跟著唿哧帶喘的佟二老爺。


    “你這個小娼婦……”佟老太爺嘴裏還罵著呢,看見大兒子在此,猛地收住了腳步,閉了嘴,眼睛卻依舊在瞪著,竟還指著佟小鎖道,“你給我出來!”


    傻子才出去!佟小鎖在心中翻了個白眼,麵上的表情卻更委屈了,整個人都縮在了佟大老爺的身後。


    “大,大哥。”終於追上佟老太爺的佟二老爺慌忙縮手縮腳地作揖。


    佟大老爺將佟小鎖徹底擋在了身後。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佟小鎖覺得佟大老爺此刻在發抖——被氣得。


    “今日不當差?”佟昌言的目光越過了佟老太爺,問佟二老爺。


    “是。”佟二老爺低著頭道,好生恭敬。


    佟小鎖偷偷看著如此卑微、恭敬的佟二老爺,再想想有關他的兩段幻覺,隻覺得一陣透骨的寒意。


    這男人,會不會是這個家中,隱藏最深的人?


    佟昌言點了點頭,終於順了氣,這才含笑拱手施禮道:“父親怎麽逛到這裏了?今日釣魚收獲可豐?”


    佟老太爺將釣竿重新拿好,端著姿態“咳”了一聲。


    他一貫害怕這個大兒子,在他麵前的時候,總覺得沒有做爹的尊嚴。


    不過話還是要說。


    “哼,都要被這個蹄子氣死了,哪裏還顧得上那些!”佟大老爺色厲內荏地道。


    “鎖兒,這到底是怎麽了?你慢慢同我說說。”佟大老爺迴過頭,低聲問道。


    佟老太爺見佟昌言不問自己,而是問佟小鎖,心中不滿,眼睛瞪得更大了,叉著腰正要說話,佟小鎖卻搶在他前麵,捂著臉哭道:


    “父親,祖父剛才說我讀書就是娼婦,還說什麽勾漢子。什麽叫勾漢子?爹不是說娼婦是惡話嗎?為什麽祖父還要罵我?我看書上,聖人也好,咱們大寧朝的皇帝陛下也好,都說讀書是好事情,為什麽祖父還要罵我?父親不是都同意我看書了嗎?”


    哭聲淒淒瀝瀝的,當真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所謂人生在世,全靠演技,此時不演,如何對得起自己小演員的名頭呢?


    她就不信佟昌言聽見這些話,還會不生氣。


    果然,佟大老爺的臉色頓時黑成了鍋底。


    如今家中還有客人,這裏離著書房又近,這些話一旦被人聽見,就是麻煩。


    可他又不能當著女兒的麵,說自己親爹的不是。


    所以,佟大老爺憋了好久,終於開口道:“這些的確都是惡話,以後……你也莫要重複了,尤其不能在外人麵前說。”


    佟小鎖放下捂臉的手,擦了擦還在不停湧出的淚水,嗚咽著點頭道:“是,女兒知道了。”


    依舊是好委屈。


    佟大老爺看著女兒委屈的樣子,好久才歎了口氣,道:“你先迴蕙心堂吧。”


    佟小鎖委委屈屈地點頭,心底卻很是平靜。


    至於這位大老爺如何管那位老太爺,她並不在意。


    “是,”她低頭小聲道,“父親給女兒的書還在祠堂,女兒可以帶迴去看嗎?”


    “好,我這就讓南媽媽去收拾。”佟昌言慈愛地說道。


    這麵看起來是父慈女孝,那麵,佟老太爺卻越來越生氣了。


    他本就是個性格暴躁的人,又因為兒子太過優秀,所以經常憋了口氣。


    莫說是個安平公,就算是皇帝,那也是自己的兒子!他怎麽管不得?


    就算管不得兒子,還管不得孫女不成?


    此刻一股子火氣上來了的佟老太爺,哪裏還管得著其他?頓時發起狂來,大喊一聲:“呀!”


    嚇得佟小鎖一趔趄。


    隻見這位精神異常矍鑠的老者,彎腰將地上的一塊青磚挖了出來,提在手中道:“老大你是個沒氣性的,我今兒便替你教訓了這個不要臉的丫頭。”


    佟二老爺又要攔,可他那虛胖的身體,哪裏能攔得住發飆的佟定川?


    隻見他第二次被推得仰倒坐在地上,扯著嗓子喊:“爹呀,爹呀!你不能如此呀!”


    佟小鎖徹底呆住了。


    這祖父還真是……老當益壯呀!她低頭看看地上的青磚,踩了踩。


    這是怎麽摳出來的?


    而此刻,在青磚路盡頭的院子裏,一個二十二三歲的黑衣青年,與一個十五六歲的綠袍少年,都站在院門後,往這麵看著。


    表情各自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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