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的人裏,沒有人注意到郎延煦心事重重,彼時,正是采摘槐花的季節,摘後還要趁著槐花新鮮,與蜂蜜、麵粉一起揉製成槐花蜜餞,賣到遠處的鎮集去。整個槐花坳的人都在低著頭忙忙碌碌。


    剛忙完槐花,緊接著,田裏的小麥也成熟了,人們又忙著去收割、晾曬、脫粒、磨粉,直到最後,還要將殘留在麥田裏的一截一截麥茬燒掉,才能坐在田埂上或者炕頭喘息一下。


    那段時間裏,槐花坳到處彌漫著麥茬被焚燒的煙火味,久久不散。四野一片枯槁衰敗的景象,郎延煦望著遠處麥田的煙霧,它們像一條條不堪烘烤焚燒的爬蟲,扭曲著巨大而笨拙的身軀,向天空掙紮著爬去,它們向天空伸出求助的雙手,祈求天空帶著它們逃離腳下的土地。


    十幾天裏,無數的爬蟲在風中一點點消散,郎延煦忽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他覺得自己也是一株麥禾,被人種植在這個山凹裏,長大成熟後,被時光的鐮刀收割,僅餘的軀殼則像麥茬一樣被一把火焚燒,雖然焚化成灰,卻依舊無法逃離腳下的土地。


    郎延煦失眠了,常常半夜還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時,他索性就坐起來,拿著鳥羽發呆。


    忽然有一天晚上,迷迷糊糊中,郎延煦看到那片鳥羽從他枕旁飄了起來,在空中轉了幾轉,居然變成一個身著霓裳羽衣的絕色女子,五官雖然略顯模糊,但那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神情,卻異常真實動人。


    郎延煦非常驚訝,他想起身向羽衣姑娘施禮,身體卻怎麽都動彈不了。更令他緊張的是,羽衣姑娘竟然慢慢地向他走過來了,來到他的榻旁,慢慢俯下身來......


    郎延煦已經能聞到羽衣女子發間散發出的好聞的香味,他正自惶惑,羽衣女子忽然說話了,隻聽她輕輕地在他耳邊細聲慢語道:


    ——“郎,你知道嗎?你不屬於這裏!”


    ——“郎,你從來都沒有想過要離開嗎?離開這裏!”


    ——“郎啊,你來,我在這裏等你!”


    ——“郎啊,你一定要來我這裏啊!來這裏找尋我!”


    離開槐花坳之後的很多日夜,郎延煦每當內心感到孤單淒冷時,耳邊總是會響起那一夜羽衣女子的聲聲唿喚,這些唿喚每一句都那麽清晰溫柔,像鈴鐺在前麵為他引路,像暖暉為他拂掠輕寒,他於是會在這遙遠的唿喚中重新振作。


    郎延煦第二天醒來,和家裏人一起吃過早飯,哥嫂們陸陸續續從飯桌邊散開,各忙各的去了,老父也踅到院子裏的陽光下。郎延煦的母親一年前剛剛去世。郎延煦猶豫再三,還是鼓起勇氣,走到父親麵前,對父親說:“爹,我想離開槐花坳。”


    郎延煦的父親當時正捧著一個陶瓷碗,碗裏還有半碗沒喝完的槐花粥,郎延煦的話差點將他父親手裏的碗驚得掉到地上。他父親砸吧著嘴,想說什麽,卻說不出來,因為他剛才一急,吞了一大口粥,把自己噎住了,此刻隻能朝郎延煦翻白眼。郎延煦趕緊上去給父親捶背。


    好半天後,郎延煦的父親總算緩過氣兒來了,他先是一臉錯愕,隨後開始焦慮,最終,他憤怒了,他把碗往旁邊的石台上狠狠一放,脫下一隻鞋來,開始滿院子追著郎延煦要抽他。


    郎延煦像頭小馬駒被人趕著,被父親追得團團轉。


    郎延煦的父親一邊追打郎延煦,一邊怒衝衝地喊:“小子!你在這家裏,還有什麽不滿足?!什麽都不用你幹,什麽都不用你管,每天隻需要你張嘴吃飯。我們祖上逃荒而來,如今衣食豐足,你哥哥們正打算來年為你娶一房媳婦,娶這槐花坳裏最漂亮的姑娘,你還要怎樣?你就不懂得什麽叫知足嗎?你的心難道要比鳥都要飛得高嗎?”


    郎延煦的父親這麽說著,捏在手裏鞋子就像鳥一樣飛了過來。


    郎延煦望著這隻鞋,左躲右閃,最後,還是被正中麵頰。


    房間裏的人們已經被驚動出來,紛紛上來拉扯、勸慰這對父子。


    郎延煦原來的打算是和父親說過後,當天就離開槐花坳,可現在,計劃全泡湯了。不僅是因為他父親著人看管起了他,不許他出郎家的院門,還因為他的臉被父親的那一下飛鞋砸腫了,青了半邊。幾天來,他不得不每天窩在房裏,用雞蛋清敷麵消腫。


    郎延煦一麵對著鏡子,捂著半邊臉敷麵,一麵默默地迴想父親那天的話。他悲涼地發現,正如他父親所說,他的心真的已經生出了翅膀,想要飛起來,飛出去。他按不住它,他沒有辦法把自己心上生出的翅膀剪掉,把它的羽毛拔光。


    郎延煦的心是一隻自由的小鳥,孵出了殼,渴望天空和飛翔,而不是渴望樹幹上的鳥巢。


    十多天後,郎延煦趁夜離開了槐花坳,晚間的郎家院門被郎父從裏麵加了鎖,鑰匙由郎父自己保管著,郎延煦隻得翻牆而出,所以,他隻帶了一個隨身的小包袱,裏麵有一身換洗衣服和一些錢銀。


    此外,郎延煦特意將那片彩色的鳥羽揣在懷裏帶了出來。他決心去看一看這片鳥羽曾經看過的世界,又或者,他將要去的地方,如果是連這片鳥羽也沒有去過的話,他很樂意帶它一起去看上一看。


    郎延煦知道,從槐花坳出來,通往鎮集的路是朝西北的,為了躲避父兄的追趕,他選擇了另一個方向行去——西南。


    果然,郎延煦才剛爬上一座小山的山脊,就看到槐花坳裏出來一隊火把,上遙望那隊火炬。那隊火把像一條小蛇,朝鎮集的方向逶迤著去了,漸漸不見了光點。


    郎延煦坐在山脊上,因為有明亮的月色,他周圍的世界並不顯得很黑暗。他靜靜地聽山風與樹木交談,聽鳴蟲歌唱。


    郎延煦覺得自己真的變成了一隻鳥,一隻不歸巢的、自由的夜鳥,棲息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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