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本初記得,二叔撐著最後一口氣,握緊他的手,讓他握緊手中的筷子,對他說,本初啊,你就做一雙筷子吧,一輩子平平安安,吃飽就好,不要再想任何約定。


    二叔說,我們喬家對閭丘家已經夠意思了,我們有足夠的理由為自己留一雙筷子,而不是把所有的木頭都做成羽箭,折斷在戰場上。一個家,總要留一雙吃飯的筷子。


    他們讓喬本初做一雙筷子,就因為他已是喬家最後一人。


    喬本初後來仔細研究過筷子,發現它們如果生在好人家,就可以一輩子平平安安,輕輕地吃著飯,夾著菜,直到某一天,沾上了濕氣,發黴了,於是會被丟棄,到死都未曾發出過一絲聲音。


    他也研究過一根羽箭的死亡,它們從來都是尖嘯著而去,穿過風,穿過雲,穿破甲革,刺入敵人的肉體或心髒,那些名箭,射中的就算是石頭,也能沒矢而入。有時候,羽箭也會射偏,可他們在跌落草叢腐朽之前,也能用平生之力,拖出長長的哨響,還可以用速度在空中劃出一道火線,甚至用箭尖點燃一小片雲朵,生得美麗,死得燦爛。


    喬本初想,他已經做了十九年筷子了,這雙筷子也已經開始長毛發黴了,什麽時候他這雙筷子就將默默地、毫無聲息地死去呢?


    隻在春風將簾子微微吹起的那一霎,“小芋頭”就看到了館子裏坐著的喬本初,他好奇地坐到喬本初對麵,好奇地看他練習夾蒼蠅。“小芋頭”根據喬本初在空中夾筷子的手法,就知道他在練習夾蒼蠅。


    喬本初手中的筷子突然一伸,差點兒夾住“小芋頭”的鼻子,幸虧“小芋頭”躲得快。


    “嘿嘿,是你啊!”喬本初一笑,放下快筷子,不夾蒼蠅了,唿喚店家添一個酒杯,加兩個菜。但是,沒過一會兒,喬本初就又開始拿起筷子,練習加夾蒼蠅。


    “小芋頭”問:“喬哥,你今天怎麽了?”


    喬本初停了筷子,看了一會兒“小芋頭”,忽然壓低嗓門,神秘地說:“你知道閭丘家的人就要死光了嗎?”


    “小芋頭”左右看一看,幸好這家小菜館就他們一桌,店家也到後麵去了。


    “小芋頭”說:“你是說王上家嗎?不是還有個三殿下嗎?”


    “三殿下被封了磬王,他已經是閭丘家最後一人了。”喬本初說。


    “那他也是閭丘家的人。”“小芋頭”說。


    “你說三殿下是一雙筷子,還是一根羽箭?”喬本初突然問。


    “筷子?羽箭?”“小芋頭”眨眨眼睛。


    “嗯。”喬本初點點頭,又把筷子在空中夾了夾,這一次,他特意讓兩根筷子互相撞擊,夾出了“啪啪啪”的聲音。


    “小芋頭”忽然一揚頭,說:“三殿下是羽箭裏麵最鋒利的部分——箭簇的部分,隻要給他裝上箭杆,就能射殺一切想射殺的人。”


    “咳咳咳,”喬本初開始大聲咳嗽起來,嘴裏說著,“可是我們喬家,隻剩下一雙筷子,連箭杆都不是。”


    “小芋頭”趕緊給咳嗽中的喬本初拍拍肩膀。


    喬本初好不容易停止了咳嗽,又問:“如果你是截木頭,你願意一折為二做一雙筷子?還是做一根箭杆?”


    “當然是做箭杆!”“小芋頭”毫不遲疑道,“所謂雁過留聲,人過留名。雁過不留聲不知春夏秋冬,人過不留名不知張三李四。我‘小芋頭’有機會就要做一根箭杆,取敵咽喉,好過做一雙筷子,日日隻知吃飯夾菜,最後老死飯桌。”


    “說得好!”喬本初拍案而起,“大丈夫生當豪氣,死當留名,筷子一樣老死飯桌,不過是白活一場!”


    “哢嚓”一聲,喬本初坳斷了手中的筷子,走出了“春天的風”餐館。急得“小芋頭”在後麵大叫:“喬哥,喬哥,你還沒有付賬!”


    春天的風吹著喬本初有些長長了的頭發,向後飄揚著,他心裏說,二叔讓我做一雙筷子,可是筷子說,他想做一支箭。不為王命,不為責任,不為傳承,不為約定,做一支箭,隻為那種飛翔的感覺。


    夜深人靜了,春天的風吹著牆上已經破舊的、“王世”的尋人啟事。尋人啟事被人悄悄揭下。


    喬本初把著燈台,打開了儲物間的門,裏麵堆滿了箱子櫃子。他打開其中一個箱子,取出裏麵的被子衣服等雜物,丟在一旁,露出方格花紋的箱底,他在這些木格上有規律地拍了幾下,箱底忽然向下打開。喬本初下到箱子裏,將箱蓋重新蓋上。


    箱子下麵有間地下室,無窗,一桌兩櫃,還有一床。喬本初打開兩個櫃子,裏麵是各種裝備、文書和令牌,幾乎囊括了行走江湖可能用到的所有裝備,夜行衣、弩箭、毒藥、迷藥、易容膏、軟甲等一應俱全,更令人乍舌的是,還有調動各個郡縣人手的、蓋有王璽的文書,和出入翼國各府門的令牌,其中就有那塊當著“小芋頭”的麵使用過的司寇府的捕字牌,甚至還有一塊出入王宮的宮禁牌。喬本初從其中取出一個印盒,打開來,裏麵是一枚小印,刻著葫蘆形的兩個陰文字“星稀”,葫蘆邊有個小缺口。


    *


    陸公公今天早上醒來,發現銅鏡裏的自己,似乎又多了一些白發,他已經不記得自己年輕時候的樣子了,他從二十一歲開始看守霆鈞閣,至今已整整三十年。他像三十年來的每一天那樣,早起第一件事是打掃衛生,從地下室開始掃起。地下室很空曠,擺了幾副條案,供著幾個神像。在最邊角的一個神案上,陸公公看到一個牛皮信封,信封口用紅蠟封著,蓋著一個小小的葫蘆形狀的紅印,是“星稀”兩個字的陰文,葫蘆邊有個小缺口。


    陸公公那雙布滿老繭的手忽然開始哆嗦,他撫摸著信封,無限愛憐和珍惜,像撫摸一個久違的朋友的麵龐,他原本渾濁的眼睛開始晶瑩起來。


    陸公公及時刹住了自己的情感,他拽起袖口,抹一抹眼睛,將霆鈞閣上了鎖,向瑞香宮匆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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