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致看了一眼眼前的可心,轉身臨去時,又對可心說:“你這裏沒有馬廄,小黑我帶走了。這個留給你。”


    周致朝身後揮揮手,更遠處遂有人奔來,送來一把畫戟。


    已經有淚水漲潮一樣從可心的心底漫上來,無聲地湧出,她身體晃了一晃,幾乎倒地,卻還是扶著門框艱難地站住了。她使出渾身的力氣砰一聲關上門,踉踉蹌蹌向樓上爬去。


    上了樓,可心將身體整個撲在床邊的木案上,手瑟縮著撫摸桌麵,又一次,她摸到了那八個小字:“心比天高,命比紙薄”。這八個小字,刻得太小、太淺,以至於她是在近日才在某一天抹拭桌麵時發現的。


    她從字體、字跡上看出,這八個字,該是魚魚刻上去的。可是,魚魚是什麽時候刻下這八個字的?是在他們彼此交付對方的那晚麽?她不能確定,她當時甚至亦不大明白這八個字的含義,隻隱隱覺得不安。


    如今,再次撫摸這行小字,她忽然體會到了魚魚刻下這八個小字時心中的淒涼。她不由放聲大哭。


    周致看著臨水坊的二樓,在階前立了很久,直到樓上的哭聲小下去,變成啜泣,最終停歇。霆鈞閣上的那些護衛說,閭丘閔幽最後的遺言,是幫他去臨水坊買一朵芍藥給小黑做馬飾。如今,遺願已了。


    周致正打算離去時,忽然聽到從臨水坊二樓傳來哨笛之聲。


    那笛聲初始時嗚嗚咽咽,淒淒涼涼,像風中一朵不禁的蒲公英,搖搖曳曳,不忍迴顧;後來,笛聲開始斷斷續續,哽咽不已,似是在訴說那別後離情,聚日無望;再後來,笛聲終於再難成調,一個破音迸出,笛聲戛然而止,似是連那笛子都已悲不勝音。


    片刻的死寂後,從臨水坊二樓傳來可心壓抑的哭泣,哭聲似乎被什麽東西捂著、堵著,卻又捂也捂不住、堵也堵不住,那哭聲終如洪水一般破窗而出,沿臨水坊外的石階而下,傾瀉到北大街上,將此刻這角時光席卷而去,沉入一片淒涼。


    ——芍藥一名可離,故將別以贈之


    ——贈君芍藥,以誌離別


    ——百般不舍,卻不得不舍


    這是自己向魚魚講過的芍藥的花語啊!


    呂魚你就這樣離開我了嗎?就這樣不要我了嗎?可心的哭聲更加劇烈起來,直如胸被剖開,心被撕裂。


    周致將閭丘閔幽的烈羽戟放在臨水坊門外,轉身慢慢離去,小黑”得得”地跟隨於後,蹄聲清越,一如每一次閭丘閔幽牽著它穿過北大街。


    周致的眼睛漸漸模糊,她數次停步轉身,望向北大街的臨水坊,望向夜空中的星河,望向身後的茫茫暮色,望向暮色中的霆鈞閣,她不知道多年以後,人們是否還記得,在漫長的曆史長河裏,曾有一個身背紅纓畫戟、淡褐色瞳子的黑衣少年,牽著一匹蹄聲得得的小黑馬,獨自穿過會穎城的茫茫夜色。


    *


    會穎郊外,黃昏的田野,野草蕭索,人煙稀少,遠遠近近尚有一塊塊未消融的雪散亂地覆蓋在地麵,此時此地,本沒有什麽良辰美景,值得人們在這裏消遣閑情。可是,偏有一大一小兩個人,這段時間幾乎天天都在這片山坡上看日出日落。


    大人三十來歲,孩子七、八歲的樣子。大人麵頰俊美,雙眉入鬢,半側臉上,總是畫著一枝梅花,有時綠梅,有時紅梅,有時白梅,有時青梅。孩子則單薄消瘦,小小的臉微微地蒼白著。兩人所穿衣服,都布料考究,不似附近農人所著。


    大人始終在輪椅裏坐著,孩子則有時立於輪椅之後,有時扶在輪椅之側,有時又爬上輪椅坐在大人懷裏,有時就坐在大人旁邊的土坡上。還有時,那個孩子會幹脆躺在山坡上睡著了,冬天的草短短的、幹索索的伏在他身下,溫順而暖和,偶爾有零落的野花探出頭來,好奇地拂過他的眼睛,孩子那長長的睫毛,讓這些婀娜的野花都妒忌。


    大人和孩子有時候低聲私語什麽,有時候卻又靜靜地,隻是看,看太陽從雲端扶搖而上,看落日緩緩隱入山巒,看雲蒸霞蔚,看繁星滿天。細雨飄飄時,他們會撐起一把傘,看煙雨迷蒙,看曠野遙遠,他們在一起是那樣的協調,像一頂大蘑菇下貼著一塊小石子。更多時候,他們像兩棵長在一起的樹,一棵大樹,一棵小樹。


    風突然猛烈了,大雨將至,地上舒展的蘑菇趕緊卷了收了,天上的蘑菇卻一朵朵地開始舒展,那個孩子會一咕嚕從山坡上爬起,拍拍小屁股,然後推起輪椅,像一股快樂地小旋風,飛快地刮下山坡去。


    “老師,我一直以為,隻有塞外才有長煙落日的景象,卻原來原野也可以看到。”


    這一大一小,正是三殿下閭丘雲在和他的老師辜為先,這樣的日子他們已經在會穎西郊過了十多日。


    辜為先眼睛望著遠方,點點頭,卻沒有說話。


    遠處正有人家的數縷炊煙升起,嫋嫋而上,斜入一輪徐徐下墜的紅日之中。過了一會,紅日越來越貼近地平線,倒像是將入水的一顆火球,忽上忽下地沉沉浮浮起來。


    “那天,左叔叔帶我去看了父王的欞車。”三殿下閭丘雲在說,他的聲音有些感傷,聽上去像是感冒了一樣,帶著糯糯的鼻音。


    辜為先扭頭看看三殿下閭丘雲在,然後拍了拍自己的膝蓋,那裏蓋著一塊羊毛薄氈。


    三殿下閭丘雲在爬上輪椅,坐進他懷裏,倚靠在辜為先胸前,頭頂著他的下巴:“我也看到了二哥,二哥好像也看到我了。可惜我沒有看到母後和姑姑,後麵那輛車裏坐著的應該就是母後和姑姑吧。我還看到了舅舅,他騎著馬。他們都好就好。”


    三殿下閭丘雲在小小的身子抖了抖,似乎有些怕冷。


    辜為先將毛毯從膝蓋上抽出來,把三殿下閭丘雲在裹住,將他抱得更緊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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