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周致身後的杜嬤嬤已急得麵色忽青忽白,不住地朝閭丘閔幽示意,要他趕緊向周致認錯。閭丘閔幽卻不理會杜嬤嬤的暗示,眼見事已至此,也是氣急敗壞,索性豁了出去,將一直以來就想說的話直接倒了出來:“母後,舅舅,你們想變天,也要先問問我答不答應,我閭丘閔幽一息尚存,就不會讓這天下姓了周!”


    周致氣得臉色蒼白,渾身哆嗦。周卻正想上前教訓閭丘閔幽,周致已經大喝一聲:“跪下!”


    閭丘閔幽被母後周致這一聲怒喝吼得一愣,他看看母後那張蒼白的、怒容滿麵的臉,終於沒敢再說什麽,慢慢地重新跪了下去。


    王後周致跟著站起來,卻一陣暈眩,身子晃了晃,幾乎摔倒,杜嬤嬤和天憐公主眼疾手快,趕緊左右扶住。


    “閔幽,我還沒問你呢,你竟來質問我!”隨後,周致大聲道,“取來!”


    周卻一個眼色,馬上有人下樓去,隔一會兒送上一個黃稠包裹。周卻打開,放在閭丘閔幽麵前,正是世子印。


    “這是從你流華邸搜出的,你怎麽講?”周致問。


    閔幽已經黑了臉。


    王後周致走到跪著的閭丘閔幽麵前,痛心疾首道:“你告訴我,你怎麽就忍心手足相殘,加害你的兄弟們呢?!這等喪盡天良的事情你是怎麽做出來的?!你父王的毒是不是也與你有關?”


    閔幽大驚:“父王中毒與我無關!世子哥哥孱弱無能,不堪大用,我翼國需要的是一個鋼鐵男兒。為了翼國,我願赴湯蹈火,百死無悔。但我絕對不敢加害父王!”


    “孱弱?世子的仁厚,在你眼裏原來是孱弱?你還想要登極為王,你懂不懂怎樣做一個仁君?”


    “仁君?為王者豈可有婦人之仁,成大事者應該不拘小節。父王就沒有婦人之仁,我不過是在學習父王罷了,父王不就是暗殺了自己的幾個哥哥才得以……”


    閭丘閔幽話未說完,周致已經一個耳光扇了過去,閭丘閔幽嘴角慢慢滲出一絲鮮血。閭丘閔幽捂著火辣辣的臉,吃驚地望著母後周致,這是他有記憶以來,母後第一次動手打他,甚至可能是母後第一次動手打人,平時的母後總是那麽溫婉大度,從容不迫,何曾動怒到如斯地步。


    “好好好,”周致指著閭丘閔幽的手指停在空中,顫抖不已,蒼白的唇也是顫動不已,卻隻能吐出“好好好”三個字來。她心中一忽兒悲怒交加,一忽兒心灰意冷,許久之後,她突然咬了咬牙道,“你父王是舉刀朝自己,你卻是朝著手足兄弟;你父王是對自己狠,你卻是對兄弟狠;你父王有的是堅決,你有的卻是狠毒。你覺得你們一樣麽?既然你口口聲聲要效仿父王,那麽,今日你若能學你父王自斷一臂,這翼國的王位就歸你好了。”


    周致說著,已是淚水奔灑,她隨手就去拔周卻腰間的跨刀,周卻急忙伸手去攔,卻被周致手腕一翻,繞了過去,跨刀被扔在閭丘閔幽麵前。閭丘閔幽愣住了,很久之後他才抬起頭來,不可置信地望向母後周致,隻見周致一臉悲絕。


    閭丘閔幽又低頭看向地上的跨刀。雪亮的跨刀就那麽靜靜地臥在自己腳下,懶懶地放散著詭異地光芒,那淩厲的殺氣似乎睡著了,又似乎沒睡,眯著的眼睛裏偶爾一閃,露出一抹嘲弄的微笑。


    閭丘閔幽發現自己整個後背都已經汗濕。自斷一臂!光是這樣的想象就讓他連打幾個冷戰,心中升起滿滿的怯意。


    斷臂,那是要連骨頭一起砍斷的啊,何其痛哉!


    閭丘閔幽想想自己這麽多年,雖說是練武不懈,且曾經多次受傷,最嚴重的時候曾經骨折過,連骨頭都戳出來了,可是,刀戟之痛卻是他從來都沒有經曆過的。涉及兵器對練時,沒有誰會傷到自己,自己這個二殿下的身份,讓所有和自己持著兵器對練的人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對方偶爾有失手,也不過是給自己帶來一點皮外傷而已。


    周圍的人包括舅舅周卻在內,都不認為自己有練習武功到多高境界的必要,因為,作為二殿下的自己,將來做一軍統帥也罷,為王也罷,永遠不會有身履險地的一天。


    刀劍之痛,他隻能靠想象來體會,想來,那一定是會痛徹心扉的,何況是斷臂,他就聽母後講過,父王閭丘羽當日斷臂後,曾經痛得昏死過去,整整三日三夜才醒。而每逢天氣變化,更是如萬千冰箭鑽骨,苦痛不堪。


    再想想斷臂之後的情形。他曾無數次想象過自己金戈鐵馬,左手執轡、右手舉戟,率領翼國鐵騎踏平雪國的情景;他也想象過自己氣宇軒昂,大步上堂,王者之姿踞於朝堂的樣子。他就是沒有想象過,自己馬不能騎,戟不能舉,一條袖管空空如也。


    這樣的自己,坐在朝堂那把椅子上,別人當你是王,可是,當你走下金階,步入市井百姓之中,你就隻不過是一個殘疾人而已。周圍的人,會以異樣的眼光悲憫你或者蔑視你,腳下則會躲著你,你是一個殘破不全的、醜陋的怪物,其淒涼還甚於毀容。


    僅隻是麵部毀損時,你還可以內心強大,還可以麵目猙獰,誰敢可憐你、蔑視你,你就撲上去擰斷他的脖子。可是斷臂的你,殘疾的你,麵對世人的鄙視和憐憫,除了垂下你卑微的眼臉,祈求世人的善良和憐憫,甚至唾麵自幹,無力的你,無能的你,還能如何呢?


    他忽然想起,自己從未見過父王微服出巡前往民間,他一直覺得自己很了解父王,現在看來不是,他竟從未曾想過,父王的內心,是不是也有他很痛苦、卻不為人道的一麵。


    唉,他終究做不來父王的兒子!


    父王可以斷臂求生,自己卻做不到斷臂求王;父王可以坦然麵對一截空空的袖管,自己卻萬般不敢;父王可以做到對自己狠,而他閭丘閔幽正如母後周致所言,真的是隻能做到對別人狠,做不到對自己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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