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閭丘閔幽扔了畫戟,彎下腰,抱著馬頸,哭出了聲,他的臉貼著可心扶著馬頸的手,滾燙的淚水淌過她的手背。可心將扶著馬頸的手慢慢翻轉,手心撫上閭丘閔幽的臉,那一刹那,她感到這個叫做魚魚的少年哭得更痛了一些,哭聲也更響了些,那張流淚的臉更深地向她掌心裏蹭過來,像一隻受傷的貓咪向母親懷抱索求安慰和溫暖。


    可心就這樣靜靜地站在風裏,仰頭望著空中的月亮。她左手的手背貼著馬頸,手心貼著閭丘閔幽的臉,就像流水承載著一片落葉。這一刻,小黑很安靜,月亮也很安靜。閭丘閔幽哀哀的輕泣,像夜行人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像夜風碎碎的敲門聲,穿過夜的北大街漸行漸遠。


    閭丘閔幽漸漸安靜下來,止了哭泣,止了流淚。這個時候,伏在馬頸上的他發現,自己已經不再有淚水落在可心臉上,卻依然有淚從可心臉上掉下來,濺落雪地上,斑斑點點。


    閭丘閔幽坐直身子,看到可心眼中正大顆大顆地湧出淚珠。閭丘閔幽下了馬,雙手捧住可心的臉,輕輕地、一點點地為她吻去淚水,舌尖的感覺告訴他,自己化魚在夢中徜徉的水,竟有些鹹澀。於是,他試著去舌尖圈堵那兩個泉眼,似乎用了很久,泉眼裏不再有鹹澀的泉水湧出,泉眼上薄薄的覆蓋開始變得柔軟,泉邊的青草漸漸有了生機,輕顫起來。


    ——在這樣孤單的夜,總算還有一個人和自己依靠一起。


    ——夜,原來可以這樣安寧,這樣美好,這樣溫柔。


    閭丘閔幽在心底發出長長一聲歎息。


    半夜時分,閭丘閔幽在臨水坊二樓醒了過來,一睜眼,就看到一雙眼睛,可心正伏在自己胸上,看著自己。閭丘閔幽想起昨晚自己和可心一起上了樓,自己解了盔甲,可心怕小黑冷,抱著一張氈子下樓去給小黑披著,然後,疲累的自己沒等可心上來,就倒在炕上睡著了。


    “在幹什麽?”閭丘閔幽笨拙地問。


    “在臨水照花。”可心巧妙地答。


    可心說這話時,眼睛看著閭丘閔幽的眼睛,這個叫做魚魚的少年,有一雙淡褐色的眸子,不會很深沉地黑,也不會很刺眼地亮,卻柔軟如水,在那兩汪水裏,映照著自己。


    閭丘閔幽也在可心眼裏看到了自己,那個曾經哭泣、傷痛的自己,此刻平靜如水,澄澈如水。月光從窗欞縫裏透進來,照著閭丘閔幽胸口的可心,像照著一朵夜的魅的花,幽幽的、瑩瑩的光從她發間、眉梢、唇角散發出來,像有一波接一波的花香襲來,殺傷閭丘閔幽的唿吸。


    今夜,你是一朵倒影我眼波中的水中花。閭丘閔幽低低地歎息。


    似是不堪微涼,水中花瑟瑟發抖,室內的冷意與暖息低迴婉轉間,葉片開始層層剝落,花瓣開始曼曼舒展,花蕊開始怯怯吐露,那一刻,花香四溢,滿室皆春。


    衣衫盡解的可心呈現在閭丘閔幽麵前,含羞帶怯,月光清麗如筆,淡淡地描過她飽滿的唇,清麗的眼,輕揚的眉,如描一朵扶風之荷。


    閭丘閔幽的眼波微微顫動,波光裏的豔影,凝霜帶露,晶瑩欲滴。他指尖顫抖著,唿吸沉重著,卻不敢伸手去觸碰、去摘下眼前的花朵。


    那花,卻柔柔地,自己鑽入他懷中。


    閭丘閔幽淡褐色的眸子瞬間燃燒,一簇簇絢爛的煙花在那裏迸放,天空最終一片赤紅。那朵水中花,就在這片赤紅的天空裏舒卷,吟哦,綻放,盛開,直至爆發,然後融化。


    閭丘閔幽長歎出聲,他終於知道了,那朵倒影他眼波中的花,不是妖豔的牡丹,不是暗香的米蘭,不是脫俗的清荷,不是沁脾的玉蘭,而是一朵清麗的雪花,會在他箍緊的雙臂裏,在他熾熱的懷抱裏融化,帶著夜的清涼、水的甘甜、花的幽香。


    “我有天下最勇敢的男兒。”可心噙著笑睡去前,在閭丘閔幽耳邊呢喃。


    “要是有個兒子,就給他取名掃。”閭丘閔幽的嘴角也噙著笑,眼皮正在沉沉合攏。


    可心想問為什麽,卻已無力睜眼,吐出的“為什麽”三個字,聽起來更像小豬的三聲哼哼哼。而閭丘閔幽早已在小豬哼哼中唿聲大作。


    窗外,雪停了,夜風輕輕地和著風鈴呢喃。臨水坊的二樓偶爾會響起兩聲笑聲,那是夢中的可心和閭丘閔幽在笑。他們的夢是金色的,金柳迎著夕陽,漫野鮮花向青草更青處伸展,山坡上跑的都是牛和羊,一個淡褐眸子的少年騎在牛背上一邊放歌,一邊快樂地甩響鞭子,他對旁邊那個騎在小黑背上的女孩說,我的理想是養牛養羊養你,他的牙齒雪白,像天上一朵朵的雲,地上一隻隻的羊。


    這個時候的王宮,很多燈已經滅了,風中樹影綽綽,雪白的大地上,黑魆魆蜿蜒著的,是一條條被掃清積雪的道路,寂寞而沉悶地在王宮裏爬行著,這個冬季的王宮似乎比往年格外淒涼。


    瑞香宮後麵的庭院裏,王後周致和長公主天憐公主正沿著一條潔淨的青石路漫步著,身後不遠跟著杜嬤嬤,更遠一些是兩個挑著風燈的宮女慢慢跟著。


    “王嫂,我知道你很心痛,直到現在都不肯接受王兄和世子離世的現實。”天憐公主說著,扭頭看了看周致的臉色,見並無太多變化,才繼續說,“但是,閔幽說的也對,國不可一日無君,總還是盡快安排新王登極才對。”


    王後周致苦笑一聲,也不看天憐公主,似是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對天憐公主訴苦:“可是,傾珞,我們立誰為君呢?”


    “當然是閔幽啊,還能有別人嗎?”天憐長公主奇怪王嫂周致竟有如此一說,“難道你想將王位給雲在嗎?雲在那麽小,何況現在又下落不明。”


    周致聽了天憐公主這番話,卻仍舊苦笑著搖頭。


    天憐長公主忍不住心中一驚,道:“王嫂,難道你還有別的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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