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風認得宴秋水,知道他是王上閭丘羽和王後周致最信賴的太醫。宴秋水檢查時,他一直等著宴秋水說話。


    不料,太醫宴秋水檢查完畢,伏在地上哽咽一聲“王後”之後,就再也一動不動,也不發一語,整張臉藏在雙臂之間,薄薄的衣衫掩不住他的瑟瑟發抖。


    程風跨前一步,俯身問道:“宴太醫,王上怎樣?”


    “王上五髒俱黑,腰傷也有毒。”太醫宴秋水沒有抬頭,依舊匍匐於地。


    “意思是王上內外皆中了毒?”程風追問。


    “是的。”太醫宴秋水埋著頭迴答。


    “什麽毒?”程風追問。


    “看不出。”太醫宴秋水埋著頭迴答。


    殿裏一片死寂。


    “王上刀傷如何?”周卻也走過來問。


    “一刀穿腸。”太醫宴秋水清晰地迴答。


    “王上他……”周卻再問。


    “王上已經歸天。”太醫宴秋水聲音哽咽。


    此話如同一聲驚雷炸響在每個人心頭。程風整個人如同失了魂落了魄一般,目光變得空洞而飄渺。有什麽去了,就這樣去了,隨著閭丘羽一去不迴了。是什麽?是風麽?是流水麽?是風一樣的記憶麽?是流水般的時光麽?


    程風努力想抓住這個“什麽”,卻發現“什麽”輕飄飄的,讓他無從著手,無從發力。


    究竟是什麽呢?程風將空空蕩蕩的目光四望開去,大殿、高柱、珠簾、粉階,不遠處還有一桌殘宴,這些景物過去二十多年來一直就在他的記憶裏,此刻卻忽然陌生。


    不僅是這些景物,程風感覺自己四望看到的人,也都是陌生的,除了那個躺在血泊裏的王。


    程風又多看了幾眼倒在地上的閭丘羽,閭丘羽的臉埋在周致懷裏,程風隻能看到他的背影。那本該高大挺拔的背影,這一刻卻嬰兒般蜷縮著,那麽安寧,那麽平靜。王上走了,很平靜地走了,程風甚至能想象出閭丘羽嘴角有一抹笑容。一切,已隨風而去,王上的一切,還有他程風的一切。


    程風的眼睛漸漸酸脹起來,他忍住淚水,轉移目光,望向徐雨、董雷、蔣電三人,怔愕地,他看到了陌生的白發,陌生的皺紋,看到了三人眼中陌生的滄桑。他有點遲鈍、有點反應不過來的感覺。


    怎麽?這些白發、這些皺紋、這些滄桑是什麽時候發生的呢?


    程風想起二十多年前,十五歲的閭丘羽結束在雪國七年的質子生涯,準備返迴翼國。自己當時也是十五歲,和閭丘羽同齡。當聽聞斷臂的五殿下閭丘羽將結束質子生涯,入關迴國時,他的一腔熱血沸騰了,他給姑姑留了隻字片語,就悄悄離家,風餐露宿,獨自穿行過大半個翼國,來到北關,守在那裏等候閭丘羽。


    風雪中,他餓了射鳥,渴了飲雪,冷了砍樹燒柴,在北關等了七天七夜,終於等到了閭丘羽。他像所有的勇士覲見自己的王那樣,單膝跪在閭丘羽麵前,求閭丘羽收留他,發誓追隨閭丘羽終身。


    當英氣勃勃的閭丘羽單臂扶起程風,激動地望著他,並為他撣去肩上的霜雪時,程風覺得,有什麽於那一瞬在自己心裏生根發芽,並且撲簌簌開出花來。當日的這“什麽”,也正是他今日想捕捉卻無從捉起的“什麽”。


    程風的姑姑派出的徐、董、蔣三人一路追蹤,先是去了北關,未能在那裏截住程風,隨後追尋到會穎,費盡周折才找到程風。


    眼見程風意誌堅決,一定要留在閭丘羽身邊,護衛翼國這個未來的希望,徐、董、蔣三人迴報後,也一起更名,四人遂成為閭丘羽身邊的“風雨雷電”四護衛,跟隨閭丘羽,這一跟就是近三十年。


    那時,四個人一樣的黑發,一樣的青春年少,一樣的眼眸如星,一樣的意氣紛發。而今,都去了,隨著閭丘羽的化去,都去了,風一樣、水一樣去了。


    這樣的落寞和傷感席卷過程風的心,他忽然覺得自己抓住了什麽,抓住了那個自己一直想抓住的、卻眼睜睜看著它逝去了的“什麽”——原來,是夢想!是他的人生賴以前行的、從少年起就跟隨他的夢!是支撐他能一直勁鬆一樣挺立不倒的夢!


    這個醒覺讓程風一陣心疼,疼得他不得不微微佝僂下身子,來抑製那份鑽心的疼,又或者,佝僂了身子後,那份疼痛就可以從前心鑽入,後心鑽出,不再能停留他體內折磨他。就這樣結束了麽?


    與其說閭丘羽是自己從十五歲起就追隨的人,不如說,那是自己追隨了二十多年的夢,少年的夢、青年的夢、壯年的夢、以及暮年的夢,他以為自己可以這樣一直追著夢想走下去,護衛著這個夢到人生的終點。


    或者,永遠沒有終點也好。


    那些夢想,自己發誓用生命去追隨、去保護、去扞衛,那些夢想也是他的生命之源。程風不知道自己失去這些夢的指引,生命將如何度過。


    生命和夢想,幾乎已是一唿一吸,息息相關地在他體內纏繞在一起。


    他的夢,也是他的生命,這棵夢想之樹從他還是一個少年起就在他的生命裏發芽,隨後二十年,它枝繁葉茂地和他的生命長在了一起,根深蒂固,如今卻突然枯了、死了,被連根而起,連那些依附在樹上的藤蔓和草葉俱都毀滅,連一夜之間都談不上,隻是倏忽之間。


    追隨二十多年的人,追隨二十多年的夢,永遠寂滅了。這種感覺讓程風感到不堪負荷,仿佛有什麽東西壓在他身上,讓他喘不過氣來,讓他無力挺拔,他覺得自己的身軀此刻像一片柳絮,輕飄飄的,無處可依。


    程風搖了兩搖,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少主!”徐雨、董雷、蔣電幾乎同時出手相扶。


    在場眾人,除了癡癡呆呆的周致,其餘人等聽聞徐雨、董雷、蔣電對程風的的“少主”稱唿,均是一愣。


    周卻若有所思地打量向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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