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笑著。


    像一朵盛開的花。


    十八歲,本就是花一樣的年華。


    他邊笑邊撫琴,雙眼星星般閃亮。


    室內琴聲淙淙,如溪流涓涓,溪麵上流淌著他的笑和一河星光。


    琴案前,一長須老者,年約六旬,身材矮小,正如熱鍋上的螞蟻般,背著手來迴踱步,他不時停下來看看室外的飛雪,然後長籲短歎。長須老者顯然剛進屋不久,袍上和發上還殘留著室外的寒氣和幾朵未及消融的雪花。


    令人吃驚的是,老者的長須不是一般的長。武將驍勇將軍周搏也有一副長須,長及腰際。而此人之須,卻長及地麵。


    當然是幾乎及地,尚未完全及地,不然家家戶戶都會歡迎他來免費清潔地板,先掃後拖——用長須掃完地,再把長須蘸濕就能拖地。


    這位長須老者正是翼國首輔大臣、飽學滿腹、狀元郎出身、世子閭丘奮卒的老師、太傅文孝勤。


    翼國一文一武,兩位長須翁,並稱雙髯公。又因上朝時文臣站左,武臣站右,人稱周搏周將軍為右髯公,文孝勤文太傅為左髯公。


    如今,文孝勤頜下胡須已經雪白,卻依舊長及地麵。會穎今冬的第一場雪落了,文孝勤衝進了世子的翩若邸,此刻的他,正在世子翩若邸中,世子閭丘奮卒的琴案前,急得團團轉。


    “世子,你必須立刻進宮!”文孝勤一邊搓著手,一邊焦急地對著低頭彈琴的世子閭丘奮卒說。


    因為生著火爐,室內暖暖的,文孝勤的臉龐紅紅的,像一顆飽滿的醉棗,他胡須上濕漉漉地閃著一些亮光,像是掛了酒漬,其實不是,是他剛剛從室外進來,胡須上掛了雪花,此刻融化了。


    文太傅心急火燎地喃喃著,甚至急得抓耳撓腮,大有熱鍋螞蟻、樹下醉猴的樣子。無奈的是,世子閭丘奮卒卻始終都隻是聽老師講醉話一般撫琴不語,嘴角笑得暖暖的,偷眼看老師急得上躥下跳,指下卻琴聲緩緩,一室都是水流潺潺之聲。


    “世子,你一定要攔住王上!”文孝勤的臉色已經急得醉坨坨地紅了。


    世子依舊笑而不語,琴聲中的水流聲卻似乎更大了,更來勁了。


    “世子,你再不行動,就來不及了!”文孝勤恨不得放一把火燒一下世子的屁股,讓他立即從琴凳上站起來。


    世子總算抬了一下頭,卻隻是笑著看了一眼文老師,就又低下頭專心撫琴。


    “天啊,你個不肖的弟子,你想急死老師啊!”文孝勤終於也上躥下跳得累了,一屁股坐在一張圓凳上,長籲短歎起來。隻是沒多久,他就又豁然起身。這一下,文孝勤一個趔趄,幾乎被纏繞腳邊的長須絆了一跤。


    “哈哈哈”,世子再也忍不住,停了琴,放聲大笑起來。


    文孝勤臉色從棗紅變成了茄子紫,朝世子瞪起眼睛,腮幫子鼓鼓地吹氣不已。


    過一會,世子終於停了笑聲,笑吟吟地開了口,說出來的話卻依舊是關於撫琴:“老師啊,這曲《臨江賦》,我為什麽總是彈不出那種大江奔湧的氣勢呢?”


    文孝勤氣得差點背過氣去,眼珠幾乎已翻成死魚眼:“哎呀,世子啊,都火燒屁股了,不要再賦啊賦了,老師我求你了!”說著,竟真的一揖到地。


    世子這一下坐不住了,慌忙起身,離開琴案,扶起文孝勤,臉上漸漸斂去了嬉笑:“老師,母後總是教導我,要以父王為榜樣,胸懷天下,悲憫蒼生。可是,當天下和蒼生相衝突時,該如何取舍,母後卻沒有講過。這麽多年,我自己默默思考過這個問題,也做出了我自己的選擇:我會舍天下而取蒼生。”


    文孝勤愕然:“世子,你腦子繞錯線啦?這個時候舍天下?你這是退卻,是怯懦,是不負責啊!”


    “老師,如果閭丘一族沒有一個人願意胸懷天下的話,那麽,舍我其誰。但是,如果閭丘氏有別人願意承擔起這個胸懷天下的責任,我情願去做一個逍遙散仙。您說過,一將功成萬骨枯,我不想用鮮血和白骨成就我的功業,何況是我親人的鮮血。”世子閭丘奮卒平靜地說。


    文孝勤怔怔地看著世子,看著自己的學生,這個麵容清秀的少年人,此刻雙唇緊抿,唇線分明的嘴角表露著他堅定的決心,宛若磐石上開出的一朵鮮花,風雪中挺立的一樹寒梅。


    世子閭丘奮卒的眼睛望著窗外的飛雪,目光中沒有絲毫的迷惘,沒有丁點的猶豫,隻有果決和澄靜。人間一切的搖擺、痛苦、彷徨、迷離等,於這個十八歲的少年來說,仿佛隻是喝稀飯要不要加點鹹菜的簡單抉擇。


    “天啊,你真是青出於藍啊,連迂腐也勝我多多啊!這就是我教出來的好學生啊!”文孝勤突然捶胸頓足、嚎啕大哭起來。


    “老師,您該為我驕傲才對啊,您平時不也是這樣教導我的麽?以蒼生為重,以天下為重,以父母為重。”世子閭丘奮卒為文孝勤輕輕地撫著背,臉上又露出花一樣的笑容。稍許之後,世子不再理會痛不欲生的老師,將黃綢包裹著的世子印鑒找出,放到書案上。


    “你欲何為?”文孝勤把眼睛瞪成兩隻紅燈籠,點起亮亮的驚恐之火,望向自己的學生。


    “掛印,出遊,訪名山,做散仙。”世子笑答,隨後俯身去收古琴,“這張琴我要帶著,必要時,可以賣藝為生。”


    文太傅幾乎哭出聲來,他對世子說:“柿子啊,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哇。多少人想要你的世子身份而不得,可你卻居然想去流浪!世子啊,街上的叫花子那麽多,不缺你一個啊!”


    世子瞪起了眼睛:“老師,您怎麽就知道我會成為叫花子呀,您也太小瞧我了!”


    突然,世子閭丘奮卒嘴巴一咧,覺得後腦一陣疼痛,他捂著腦袋迴頭看時,老師文孝勤正手舉硯台,站在旁邊的椅子上,做金剛伏魔狀,嘴裏還唏噓悲歎:“世子啊,老師我真是失敗啊!不君子啊!君子動口不動手,老師用嘴巴說服不了學生,隻好動手了啊!”


    世子閭丘奮卒瞪著老師文孝勤,驚怒交加,正想說什麽,眼前的琴案、房頂已經開始旋轉。


    終於,“咕咚”一聲,世子閭丘奮卒栽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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