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地,隨著天光一絲絲地放開,雞鳴犬吠聲在會穎各處、零零落落地響起,大街小巷也開始有人影走動。


    八槐街西側的平房,人家的門窗“吱吱呀呀”地,一聲聲響著,被陸陸續續地打開,有一縷煙嫋嫋地一支煙囪中冒出,接著,更多的煙囪開始冒煙。


    從張喜春的烤包子攤檔往北,沿高牆三十步開外,有一個角門,對開朱漆小門,門閉著,門口一對抱鼓型門墩。門口坐著兩個侍衛打扮的人,一個坐在門階上,雙臂摟膝,臉埋在雙臂裏,看不清麵容,頭發間已夾雜一些銀絲。


    另一個侍衛仰著臉,坐在南側的鼓型門墩上,倚著門框睡得極沉,不到二十歲的樣子,細皮嫩肉,臉上尚有孩子般的稚氣,下巴微微揚起,嘴角流著涎水,偶爾還翻一下白眼。


    倆個侍衛腰側各懸一把佩刀。剛才“天怎麽又亮了”的嘟囔,想來應是其中一人所發,因為此刻,街道西側的人家全都門窗緊閉,尚未起床,左近數百步之內再不見別的人影。


    此刻,兩個侍衛已經醒了,那個埋頭在雙膝間的侍衛抬起了頭,年紀略大一些,胡子邋遢,不修邊幅,約莫四十歲左右,算得上是一個早生華發的人。


    兩個侍衛伸著懶腰,打著哈欠,走向張喜春的烤包子攤——這是看守角門的侍衛們每天醒來做的第一件事:到張喜春的爐前烤火。


    爐火已經很旺,拉風箱的男子已起身在麵案前忙活,腰上係了圍裙,案上陸續擺出麵粉、麵盆、擀麵杖、碗筷勺子、油壺醬罐、藤框紙袋等。他神情專注,手法嫻熟,不一會兒就和起一大塊白麵,再過一會兒,麵案上已擺出兩排小包子,個個白白胖胖,小嘴朝天嘟著,像一堆剛出生的豬娃娃。


    兩個侍衛坐了小板凳,伸手就近火爐,烤一會兒手暖了,就縮迴來搓臉,中年侍衛始終一副睡不醒的樣子,年輕侍衛忠於職守,一邊烤火,一邊還兩眼不時地瞄向宮牆處的小角門。


    從他們坐著的角度望去,狹小的角門像一隻清冷的眼睛,斜睨過來。青色的宮牆則偉岸肅穆,傾斜得有些過頭,像是隨時可能倒下壓住他們。


    年輕侍衛不由自主身子後仰,腦袋越來越歪,試圖換一個角度看這麵高牆,卻不妨被屁股後麵的腰刀一拽,失了平衡,竟跌坐在地。


    “‘小芋頭’,看什麽呢?”中年侍衛一邊伸手將年輕侍衛扯起,一邊疑惑地問。


    “喬哥,你覺不覺得這牆比以前斜了?”“小芋頭”因為摔了跤,有些麵紅,舌頭也似乎打結了。


    喬本初和於一光都是宮廷侍衛,二人經常搭檔值班,喬本初年紀大些,大家叫他喬哥,於一光大家給他起了個外號“小芋頭”。


    喬本初聽“小芋頭”說宮牆歪了,就扭過頭去看,他渾濁的眼睛看了宮牆好一會兒,也沒看出啥來,於是手一甩,丟開“小芋頭”,朝他道:“我看這牆沒事,倒是你的眼睛斜了!”


    “呱——”不知從何處飛來一隻烏鴉,竟聒噪一聲,從棚下穿過,引得三人一起仰頭,追著烏鴉看去。


    初冬的早晨有些清冷,天空灰蒙蒙的,看不到太陽,但三人都知道太陽已然升起,它隻是躲在雲層後麵不願見人。


    鴉影漸成一個黑點,拉風箱的男子若有所思。過一會,他將包子一個個放入爐中,重新坐下,再次拉動了風箱,一邊拉,一邊嘴裏說了句什麽,話音卻被風箱的“吱呀”聲剪碎了。


    “十三,你嘟囔啥呢?”喬本初問。


    張喜春停了風箱,看一眼喬本初,然後抬頭望天。鴉影已經徹底消失,天空卻起了一絲變化,似乎被剛才飛過的烏鴉撕開了一個裂口,有一些涼意正從這個缺口裏透出來。


    張喜春把剛才的話又說了一遍,他雖然聲音沙啞,但是這一次,喬本初和“小芋頭”都聽清了,他說:“第一場雪就要來啦!”


    “真的?”喬本初和“小芋頭”的眼睛一下子放出光來,顯得有些小興奮。每年第一場雪,都是王宮侍衛及其家人極為盼望的,因為宮裏補助侍衛們的取暖費,每年都要等第一場雪落才開始頒發。


    有一年冬天,會穎城一片雪花都沒飄過,所有侍衛於是整個冬天沒領到一錢取暖費,那一年,侍衛們仰著頭,把老天爺罵了個夠,有的甚至還挽弓搭箭,嚐試能不能射老天幾個窟窿。


    會穎今年的雪來得又有些晚,入冬已很久,第一場雪卻遲遲不落。天氣倒著實濃陰過幾次,有兩次甚至黑雲壓頂、城闕欲摧的感覺,北風滿街尖叫,樹葉沿街瘋跑,可就是不下雪。


    幾次折騰下來,不僅風幹物燥,連人心也有些煩躁了。


    “真的要下雪了?”翼國豐元曆十九年十一月初九這天早上,喬本初和“小芋頭”反複望天,張望很久,卻依然沒有看出什麽端倪,隻看到一床舊棉絮一樣的雲,破破爛爛地鋪在王都會穎城的天上。


    “十三,聽說你原來是在水雲間戲園子唱青衣的?”喬本初問。


    “嗯。”張喜春邊拉風箱,邊點點頭。


    “那怎麽又不唱了呢?”喬本初伸手烤著火,問道。


    “嗓子壞了,唱不成了。”張喜春沙啞著嗓子道。


    “可以唱老生啊!”喬本初又說。


    “我隻會青衣。”張喜春道。


    “那你這烤包子是跟誰學的?”喬本初問。


    “在軍隊夥房學的。”張喜春答。


    “你當過兵?”喬本初驚訝道。


    “隻當過夥夫,沒上過戰場。”張喜春迴答。


    “難怪大家都說你的烤包子好吃,原來是軍隊裏練出來的。”喬本初讚道。


    張喜春靦腆地笑了笑,沒有說話。


    “有這麽好的烤包子吃,上了戰場,怎麽都要多殺幾個雪佬才對得起這包子!”喬本初又補充了一句。


    三個人這樣嘮嗑著,張喜春則忙碌著,太陽就漸漸爬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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