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已是三個月之後,會穎城再一次開始了風聲鶴唳,北風吹來,氣溫降低,給人們送來了冬天。


    王宮西北高牆外麵是一條古老的街道,街名八槐街。八槐街南北走向,略偏西北,街麵由大青磚鋪成,平坦整潔,可容兩輛大馬車並行。


    翼國三百年曆史,三百年沉浮,八槐街都曾親眼見證。後人臆測街名,這條街當初大概曾有過八棵槐樹,但如今這八棵槐樹已不知所蹤。整條街現在不僅不見槐樹,任何樹都沒有一棵。


    隻因街道東側那堵三丈高的青色高牆內就是翼國王宮,出於王宮的安全考慮,很多年前八槐街就已被禁止植樹,連高牆對麵的建築都是隻許建一層。


    八槐街西側則是一排矮矮的平房,一間接著一間,大多很破舊,多處牆麵已斑駁脫落。幾乎家家戶戶的窗戶下都堆著柴薪、煤餅,有些簷下還掛著蒜辮、辣椒等,偶爾也能看到臘肉、熏魚。


    此刻,天光未亮,淩晨時分的八槐街,各家門窗還是緊閉。四圍一片漆黑,沒有一星兒光,沒有一丁點兒聲音,聽不到河流,聽不到風聲,也聽不到時光在沙漏裏流逝。


    忽然,響起了一聲“咯吱”聲,聲音很輕很輕,雖隻一聲,卻足以打破這世界的寂靜。人們不由自主豎起耳朵,屏住唿吸,準備迎接更多的聲響。可這時,世界卻重迴死寂,那一聲“咯吱”仿佛隻是人們的幻聽。


    就在人們的耐心被消磨殆盡,耳朵開始放鬆,打算就此放棄時,“咯吱”聲重又響起,伴隨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


    這一次,“咯吱”聲斷斷續續,響兩下停一停,接著又響,像足一把老二胡演奏前的試音、找調。很快,“吱呀”聲開始流暢起來,細流一般,涓涓疊疊,韻含婉轉,終至悠揚。


    “啵”一聲,似裂帛之響,黑暗中突然跳起一簇小小的火苗。小火苗搖擺著,像午夜森林裏一個會發光的小妖,踩著“吱吱呀呀”的節奏,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驀地,這個發光的小妖纖腰一擰,雙臂奮力一振,昂首披發間,又有十多個小火苗蹦躍而出。這些會發光的小妖迅速聚攏,手手相牽,腳尖踮著煤球,圍築起一座金色城池。


    如同岩漿漫淌,金色城池迅速擴張,更多小妖從煤球間湧出,在“吱呀”聲的鼓舞下,她們不畏艱辛,翻山越嶺,將燃燒的旗幟插向更多煤球,四周在她們轟轟烈烈的摧城拔寨中被慢慢照亮。


    這是一個火爐,有半人多高。金色“城池”所在正是爐膛中央,炭火剛剛生起,照出爐壁黃泥裏縱橫細碎的麥秸,顯然,這是一個新製的泥爐。


    爐膛內的爐火雖已燒旺,卻還不足以照亮爐外的世界,隻依稀照出爐底連著的一個風箱,“吱呀”聲正是由風箱發出的。


    拉風箱的人身影朦朧,很難一下子看清,隻在他湊近爐口探察火勢時,映出一張清秀的、年輕男子的臉。


    “天怎麽又亮了!”不遠處有什麽人嘟嘟囔囔,抱怨了一句。其時,天談不上亮了,拉風箱的男子身形依舊模糊,薄薄的暮靄還在到處遊蕩。可說來神奇,隨著這一聲嘟囔,天,真的就亮起來了!


    晨霧像有教養的訪客,在主人的哈欠聲裏,躬身告辭,四下散去。爐邊的空氣像落在紙上的一滴水,慢慢洇開,逐層幹透。四周景物以火爐為中心,一圈一圈,逐步清晰起來:


    與火爐相連的除了風箱,還有一張老舊的長木案。木案比火爐略矮,漆皮早已斑駁,辨不出顏色,有一條桌腿是新換的,嶄新的木條,未曾塗漆,案上擺著一塊大麵板,此外空無一物。


    風箱已經很舊了,依稀可以看出原本是棗紅色。拉杆卻隻剩了烏黑,不知黑色本就是它的原色,還是日久才被熏黑的。拉杆一進一出地推拉,風門就一張一合地“吱呀”,聲音連貫時,叫得像個孩子,發出快樂的童聲,偶爾滯塞了,又唿唿嚕嚕,像患了哮喘的老頭兒。


    拉風箱的男子坐在一個板凳上,初冬的晨風卷著幾片枯葉在他腳邊打旋,他身材本就消瘦,一身薄舊的衣衫越發使他看上去格外單薄。他寬闊的額頭沾了些塵灰,長眉細目,看上去二十六、七歲,或許比這個年齡還要年輕才對。


    看仔細些的話,會發現這個年輕男子的兩耳耳垂穿有耳環孔。


    再看仔細一些,會驚訝地發現,這個拉風箱的男子,居然是張喜春。


    張喜春雙手袖子挽起,推拉風箱的手臂肌肉遒勁,隱約可見一層青霜覆蓋其上,提醒我們這是冬天一個寒冷的淩晨。


    張喜春身後不遠,有張竹榻,榻上的被子尚未收折。竹榻不遠有一堵青色高牆,足足三丈多高。牆腳有兩張小方桌和幾個小凳,桌上擺著筷子筒和幾個小小的醬料罐。


    順高牆向上望去,離地兩人高處搭著一個草棚頂。草棚頂從牆邊斜斜扯出,伸到街上,由兩根小腿粗的木柱撐起,將小桌凳、竹榻、木案、火爐等一應罩於其下。


    草棚的棚沿處有一根細竹,挑出一麵布幡,布雖破舊,卻依舊看得出是一條上好的白葛,上繡一朵金菊和兩個燙金字——十三。


    這麵旗下,火爐與木案並排著向街而立。這就是張喜春的烤包子攤。


    張喜春的烤包子攤檔位於街東側,這一側沒有建築,隻一堵青色高牆,牆內即是翼國王宮,因高牆阻隔,牆裏風光一無可見。沿牆離張喜春的烤包子攤檔很遠,才又有一個矮棚,賣豆腐腦的,此外再無建築。


    此刻,八槐街街西側門窗緊閉,賣豆腐腦的尚未出來,街上除了張喜春的風箱發出“咯吱”聲,滿街寂靜。


    風,忽然來了,悄悄地,沿著青磚街麵自北而來。張喜春草棚頂的茅草最先發覺,快樂地抖動起來,發出脆響,與棚下風箱的“咯吱”聲輕輕應和。


    這正是八槐街每天早上醒來的方式:被張喜春的草棚叫醒。


    草棚像個世外歌者,蓬發赤足,高高地站著,茅草是他披散的長發,風箱是他懷抱的二胡,白色金字旗幡是他翻卷的長袖,他背倚宮牆,迎風而歌,歌聲悠揚。他在每天清晨,叫醒八槐街,叫醒整個王都會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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