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天後,當二殿下閭丘閔幽再一次於深夜,孤單一人穿過黑黢黢的北大街,他牽馬低頭,踽踽獨行在北大街上,然後偶一抬頭,竟看到遠處一盞昏黃的燈,重新亮起在熟悉的位置,像一雙調皮的眼睛,朝自己睒啊睒,遠遠凝望過來,眸光澄澈而生動。


    那盞臨水坊屋簷下燈,又重新亮了!


    那一刹那,閭丘閔幽無法形容心中那份狂喜!


    二殿下閭丘閔幽激動得連手腳都幾乎要發抖了,他一躍而上馬背,小黑立即機靈地疾馳起來,“得得”的馬蹄聲直抵臨水坊門外,閭丘閔幽急扯馬韁,小黑遂人立而住。


    二殿下閭丘閔幽沒有下馬,他仰頭望著那盞風燈,像看一本心愛的書、一柄心愛的劍、一個心愛的女孩,掩不住的愛憐,掩不住的思戀,掩不住的笑意,一雙亮亮的眼睛仔仔細細地,上上下下地打量那盞風燈。


    二殿下閭丘閔幽坐在馬背上,閭丘閔幽可以將那盞桐油燈看得更清楚一些。籠紗被換過了,新紗明淨而透亮,那顆大大的心也格外活脫起來。顯然,前些日子,這盞紗燈是被送去擦洗和修補的。


    一陣細細碎碎的玲玲聲讓閭丘閔幽注意到,原來垂於燈下的黃絲絛,換成了一串小小的風鈴,在風裏搖搖曳曳,淺吟低唱著,像含混破碎的小調,又像夢中斷續的呢喃。


    小黑似乎很喜歡那風鈴聲呢,竟隨著鈴聲甩頸噴響,讓自己頸下的銅鈴發出叮叮的脆響,恰與那細碎的鈴聲一高一低,一柔一脆,彼此相和,在這空曠的北大街上倏忽飄蕩,時東時西,倒似一對情侶的追逐,又像一對禽鳥的細語,時而婉轉輕柔,時而放肆飛揚。


    忽然之間,閭丘閔幽發現自己的心也快樂得像一隻剛出窩的小鳥,撲棱著羽翼想要展翅而飛。他幹脆指揮著小黑在臨水坊門前演示起了騎兵步,那正是這些時日對小黑的戰馬訓練課程,小黑在鈴聲二重奏中進退有據,邁出的不像騎兵步,倒像極了快樂的舞步。風裏,閭丘閔幽忽然就知道,紗燈這次迴來不同了,它快樂了,它有笑聲了,那細碎的風鈴聲就是它淺淺的笑啊。


    第二天,閭丘閔幽做賊一樣,半夜三更潛至臨水坊門外,放下滿滿一大桶桐油後,笑著離去了。隻是沒有料到,臨水坊門外很快就貼出一張紙簽,上麵寫著兩排小字:


    荷包請取迴


    桐油謹收下


    閭丘閔幽是於次日深夜時分,牽著小黑,輕輕走過臨水坊時看到那張紙簽的,紗燈照著那兩排清秀小巧的字,帶著溫婉,帶著嬉笑。閭丘閔幽一摸自己腰間,可不,錢袋子不見了呢,想來是昨夜偷偷摸摸、做賊心虛時掉了而不覺呢,倒讓花妹以為同是饋贈的說。閭丘閔幽無聲地笑了,白色的牙齒在紗燈下閃爍出快樂的光芒。


    臨水坊可心手上的錢袋始終無人來認領,閭丘閔幽可不想送一桶不足掛齒的桐油,還要去人家那裏留下大名。


    *


    秋天的微雨湖湖水飽滿,蕭瑟的秋風將岸邊柳樹上的葉子吹得越來越少,隻剩下些枯幹的枝條。


    湖邊幾乎不見人影,一株粗大的柳樹下,有一輛輪椅車格外醒目。輪椅上坐著一個二十七、八歲的男子,膚色潔白,長眉星目,左邊臉頰畫著一枝殷紅的梅花,讓他整個人看上去有一種陰柔的美,甚至覺得少了些人間煙火氣。


    時間已經過去一個多時辰了,輪椅裏坐著的年輕人始終一動不動,天空開始陰雲翻滾,眼看暴雨將至,那個這個年輕人卻依舊靜靜地看著湖麵,一動不動,眼中的神情黯然而憂鬱。


    “辜先生,辜先生,”遠處有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跑了來,一邊跑著,嘴裏一邊興奮地叫著,“談妥了,房東同意幫我們拆掉院子和房間的門檻了!”


    少年跑到年輕人的輪椅旁時,已是滿頭大汗,他擼起袖子摸著汗,說道:“走,辜先生,我們到客棧取行李去,取完行李估計房東就已經收拾好門檻了。”


    少年說畢,推著辜先生的輪椅離開了微雨湖邊。


    這個少年,正是當年桑閑村慘案發生時,與狼師將軍樊淨廬等人相遇的行醫少年小樓。而輪椅裏坐著的“辜先生”,則是桑閑村慘案中惟一的幸存者,樊淨廬的老師辜飛鴻的獨子辜為先。


    辜為先的雙腿,就是在那次桑閑村慘案中殘疾的,他的左邊臉頰,也是那一次被毀容的。


    當年,辜為先在慘案中幸存下來,經小樓全力救治清醒後,他告訴小樓,殺害桑閑村全村七十口人的,不是翼國的北關兵,而是雪國的兵卒。


    辜為先稱,他聽到那些放火焚燒桑閑村房舍的軍卒說,有了這件案子,就不愁那些議和派不讓他們對翼國開戰了。而且,辜為先可以肯定,那些軍卒說話的口音,都是雪國口音。


    於是,小樓用輪椅推著辜為先,到曲中縣縣衙向縣令蘇渠由做了匯報,可是,蘇縣令一個字都不肯記錄。末了,蘇縣令悄悄對辜為先和小樓說,現在翼雪兩國正打得不可開交,如火如荼,辜為先這個時候跳出來說,戰爭的起因——那場桑閑村慘案根本就是雪國軍隊自己所為,其後果,並不能讓這場已經發生的戰爭停下來,相反,卻可以讓幸存下來的辜為先二次丟命。


    蘇縣令提醒辜為先,屠殺桑閑村的那些軍卒為什麽一個活口都不肯留,就是為了避免有活人會亂說話,如果讓他們知道,桑閑村還有一個活人,且這個活人在到處說一些讓他們擔心的話,隻怕辜為先和小樓,都會有性命之虞。


    蘇縣令說,他不記錄辜為先所說,不向上報告這個消息,是為了保護二人,蘇縣令勸說小樓連夜帶辜為先離開曲中縣,再不要迴來,也不要再迴桑閑村去。


    辜為先雖然不願意聽取蘇縣令這番“好心勸告”,他打算繼續去州府匯報,奈何小樓堅決不肯。小樓推著辜為先不斷地換地方生活,就是怕遭致軍方的尋找和報複。


    辜為先考慮小樓的安危,他不想連累小樓丟掉性命,也就沉默下來了。但是,由此,辜為先對於雪國官府已經極度失望,他對雪國已毫無留戀,雪國成為他的傷心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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