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北大街上,二殿下閭丘閔幽一人一馬,走在青石路上,總會看到一盞暖暖的燈,孤零零地朝他望過來。微風吹過,空氣裏會飄來淡淡的、桐油燃燒的香味。


    這盞做工精致的氣死風紗燈,四年前,閭丘閔幽從滑國迴到王都會穎的第一個晚上,就曾在它的引領下,堅持行走到北大街上來。


    那時,他就已經注意到,這盞紗燈,蒙著骨罩的黃紗不是一整塊黃紗,而是在黃紗中央剪開來,細細地縫合上一塊更薄、更透明的心型紅紗。風燈被亮起時,遠遠望過來,大大的紅心格外醒目,溫暖而浪漫。


    每日打烊後的北大街就是空空蕩蕩,店門關閉,偶爾有燈光從房間的窗紙、窗紗裏透出,可是,當各家將窗板也關上,將各家的燈光關在自己屋子裏後,如果沒有這盞紗燈,整條北大街就變得黑咕隆咚。


    這盞紗燈是整個北大街上,唯一一盞懸掛於門外,無論風雨,徹夜不滅的燈。


    四年來,這盞紗燈無數次為閭丘閔幽在深夜引路,陪伴他,安慰他。很多次,閭丘閔幽忍不住駐足凝望那盞紗燈,漸漸地,竟生出一種親近的感覺,仿佛那是一雙熟悉的眼睛在和自己彼此對視,連自己長長的睫毛都一根一根清晰地出現在對視的燈眼中。


    恍然出神之際,閭丘閔幽感受到那雙燈眼中有些許渾濁,又有些許憂傷,他甚至聽到那雙燈眼幽幽歎息著說:你不是歸人,你隻是過客。


    那一瞬,閭丘閔幽覺得有什麽擊穿了自己的心,卻又讓他無從尋覓,仿佛那是一株尖銳的冰淩,刺入他的心後就消融不見了。


    那是一種彼此知心,彼此懂得的感覺。原來,他們都是孤單的孩子,經風經雨,掙紮著穿過一個又一個黑夜,在茫茫黑暗中苦苦守望,卻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麽,不知道自己最終能等到什麽。


    他作為閭丘家的二殿下,一次次想要為這個家國出力,卻一次次折翼,他的腳殘疾了,可翼國還是敗了,父王還是不得不迎娶了自己不想要的女人,母後還是失去了她堅信堅守多年的愛情。


    而他閭丘閔幽,也憑空多出一個他不待見、全家都不待見的四弟。


    這樣壓抑的日子啊,這樣讓他憤怒卻又無可奈何的日子,或許隻有這盞紗燈可以懂得,可以傾聽他的訴說。


    可是,忽一天起,連著好幾日,閭丘閔幽牽著小黑深夜歸來,走過北大街時,竟不見了那盞風燈。


    北大街空蕩蕩的,清冷一片,閭丘閔幽的心不由自主發起慌來,他早已習慣了那盞燈為自己照路,習慣了它為自己望歸,習慣了它的陪伴。


    二殿下閭丘閔幽茫然四顧,隻見兩排黑魆魆的、結構一模一樣的雙層店鋪肩並肩、手挽手立於北大街的南北兩側,他竟不知道昔日那盞紗燈是懸於哪個屋簷下。他記得自己也曾留意過那個店的名字,可如今,竟然絲毫都想不起來。


    那一刻,二殿下閭丘閔幽好生懊惱,甚至開始恨起自己竟然粗心至此。


    第二天一大早,閭丘閔幽將自己的管家薛金山叫了來。


    薛管家滿腹狐疑,主子一大早叫自己的次數不多,這個時候他往往很難猜出是為了什麽事。


    果然,二殿下閭丘閔幽劈頭蓋臉就問薛管家:“為什麽北大街上的那盞風燈不見了?”


    薛管家呆瞪了一會眼睛後,慢吞吞地說:“北大街上的風燈好像不歸流華邸管,也就歸不上薛金山管。”


    這下倒該閭丘閔幽瞪眼睛了。好在薛金山挺機靈,馬上幫主子叫來一個更機靈的、專負責在會穎城跑腿送信采購小玩意的隨從丁有。


    閭丘閔幽怕再鬧笑話,這次很謹慎地斟酌了一番措辭後,看似漫不經心地問起丁有,問他知不知道北大街的那盞大大的桐油燈。


    丁有馬上很博聞地講了起來,說那是臨水坊花妹掛的燈,她父兄花伯和花哥五年前入伍,至今未歸,花妹不願相信他們已死,特意掛了這盞風燈,等父兄歸來。丁有並唏噓慨歎這是一個毫無希望的等候。


    丁有地話,讓二殿下閭丘閔幽心中一片恍惚,他許久未語,沒料到這盞風燈後麵還有這樣一個恓惶的故事。


    二殿下閭丘閔幽告訴丁有,說臨水坊那盞風燈不見了呢,這一次,輪到丁有也吃驚了,他問閭丘閔幽:“那盞燈為什麽不見了?”


    閭丘閔幽聳聳肩,道:“我要是知道,就不用問你了。”


    閭丘閔幽讓丁有試著猜測一下,風燈不見的原因。


    丁有歪著頭,想了一會兒道:“大概是養不起了!”


    丁有的話讓二殿下閭丘閔幽有點傻眼了,好半天,他才吃驚地瞪著眼睛說:“這燈還要養麽?我隻聽說過養豬養羊,怎麽就沒聽說過還要養燈呢?”


    “撲哧”一聲,丁有笑了:“當然要養啊,殿下以為燈就不用吃了麽?它吃得大著呢,它吃桐油!”


    閭丘閔幽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忍不住在心裏自嘲:“可不,那麽大燈,天天晚上都在燒桐油呢!”


    “桐油貴麽?”閭丘閔幽問。


    “不便宜。”丁有肯定地點點頭。


    閭丘閔幽抬頭望向窗外,若有所思。


    接下來的兩天,閭丘閔幽夜行在北大街上,心下總有些蕭索的感覺。


    他按照丁有所言,找到了臨水坊,甚至看到了那個釘在屋簷下的、用於掛燈的大鐵鉤,已經生了厚厚的鐵鏽。


    二殿下閭丘閔幽對著生鏽的釘子發了很久的呆,那盞燈也許再也不會迴來了,那個和他一樣孤獨的孩子,不知所蹤了。


    有兩迴,二殿下閭丘閔幽很想鼓起勇氣敲開臨水坊的門,問一問那個叫花妹的女孩,問她是不是養不起燈了,如果是那樣,他可以和她一起養燈。


    可終究,他隻是在臨水坊門口盤桓一番,然後離去。


    丟了吧,像流水衝走一隻鞋子,丟了那個孤獨的孩子吧。這個世界,孤獨的孩子越少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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