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中的會穎城,純淨得象一個白色繈褓中的嬰兒,整個城池裹著銀裝,安靜而安詳。


    閭丘漸坐在車廂裏,閉著眼睛,仔細聆聽著。


    車窗外,車輪輾過積雪時發出“吱吱”的聲響,細雪撲打車篷時則發出的“沙沙”的聲音,樹枝輕劃車轅,則是“咄咄”的音響。


    這些聲音,仿佛都是他七年來未曾謀麵的故交好友,今日再次聚集他的心頭,做客到訪。


    它們或盤踞,或席坐,或淺吟,或低唱,一如沈雙在世時,每年初雪之日的那一場如約而至。


    幾絲雪線卷著冷意撲開廂簾,閭丘漸將身上的水貂短裘裹緊一些。


    這是一條舊時路,閭丘漸的車沿著這條舊時路緩緩行去,雪地上兩條車轍蜿蜒向前,探尋著什麽,舊日種種跟隨在兩條車轍之後,在閭丘漸腦海中逶迤而出。


    不用睜眼,不用挑簾而望,他也知道,轉過彎就要進入秋涼館所在的街道了。


    七年前,他在那條街道走過無數次。


    那是一條讓他每一次走在上麵,心情瑰美亮麗的街道。


    它有一個同樣瑰美亮麗的名字——彩虹街。


    馬車忽然停了,默王挑簾看時,秋涼館竟已到了。


    七年前每走一步都會牽動他心情的彩虹街,今日竟已無知無覺地走到盡頭。


    空中的細雪被午後的陽光,照得晶瑩通透,像一根根銀針,斜飛向大地。


    一如七年前的每一次迎候,站在門口恭候閭丘漸的依然是高軒,前總管高伯的兒子。


    這個小夥子已經從多年前端茶遞水的小廝,成長為今日的秋涼館總管,卻依然如沈雙身前那樣,在秋涼館門口親迎閭丘漸。


    默王的馬車還未停穩,高軒已經殷勤迎上,手中撐開的杏黃絹傘如菊花盛放。閭丘漸被黃絹傘遮著,一路引入。


    高軒已悄悄退下,默王忍不住一陣發愣。


    他發現自己竟然被引到了沈雙的書房。


    沈雙的書房位於秋涼館後院,是沈雙生前用來讀書和招待貴賓的地方,而對這裏最熟悉的人,除了沈雙本人之外,莫過於閭丘漸。


    隨著沈雙的去世,這間房就沉寂了下來,再沒有客人來過這裏,沈鹿呦自己也幾乎不進來,隻有負責灑掃的仆人隔三岔五地做一次清掃。


    閭丘漸一直都是秋涼館的貴賓,沈雙生前,他進出沈雙書房甚至無需通傳,沈雙過世之後,他也同樣再未踏入過這裏。


    今日忽然重新迴到這間書房,閭丘漸不免有些神思恍惚。


    房裏很暖,默王摘了身上的水貂裘衣,定了定神,開始打量起這間書房。


    屋內的擺設布置,依舊保持著沈雙生前的樣子,幾乎原樣未動。


    細泥火爐砌在房中央,可以看到紅紅的火舌被悶在爐蓋下妖嬈地舞蹈。


    一麵大窗框出窗外白雪,和中庭開著的紅梅。


    沿牆一壁是書架,上麵陳列著沈雙生前最心愛的書籍、器物。


    另一壁有一張窄榻,是供沈雙讀書疲倦時小憩的,榻上臥著一隻淺灰色老狐,淡藍色的眼珠幽幽流轉。


    秋涼館有不少人曾經被這隻灰狐嚇到,因為它太像一隻活狐狸了!


    沈雙生前頑劣起來,會抱著這隻灰狐到前廳唬人。


    他狡猾地忽悠人說,這是他豢養的一隻寵物。


    每每這樣嚇唬客人時,沈雙總會悄悄地,朝不遠處的閭丘漸睒睒眼睛,閭丘漸則趕緊將臉別開一邊,強忍著不讓自己笑出來,以免使得沈雙的表演穿幫。


    被沈雙嚇唬的很多客人,都曾經把沈雙的話當真過。


    好幾次,一屋子人,除了沈雙和閭丘漸,全被這隻灰狐狸嚇壞了,一溜煙地跑光了。


    膽小的一口氣就跑迴了家,膽大的也已經跑到了院子裏,是身後傳來的沈雙和閭丘漸的放聲大笑,才讓他們停下腳步。


    後來,人們漸漸知道了,這隻灰狐狸是死的。於是大家開始圍著它鑒賞起來,並嘖嘖稱奇。


    這隻已經死去的灰狐狸,不僅毛發光潔,渾身上下竟然找不到一處傷口!


    人們對此驚訝不已。


    沒有傷口,這隻狐狸是怎樣被捕獲的呢?


    還有人則好奇於,這整隻灰狐,是怎樣被加工成現在恍如活著的樣子的......


    麵對這所有疑問和詢問,沈雙全都笑而不答,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


    而這隻灰狐的來曆,除了沈雙,就隻有閭丘漸才知道了。


    那是隻有他們兩個人才知道的秘密。


    而今,卻隻有閭丘漸一個人知道了。


    閭丘漸望著灰狐狸,不由心中一黯。


    沈雙生前總說,這是一隻見證過故事的狐狸,因此不忍將它開堂剖肚。而是尋來能工巧匠,將這隻死去的灰狐小心地、一點點地掏空。又用高級藥材、精細工藝進行多次加工。


    眼球也用藥水做了精心泡製,然後重新鑲入。竟使整個灰狐儼然活著一般,就連那流光幽幽的淡藍色眼球,都像會動一樣。


    若不是抱在懷中感到重量極輕,隻怕很難發現這是一隻死狐的秘密。


    閭丘漸知道,沈雙生前的很多夜晚,就是這隻灰狐狸陪伴在側。很多時候,沈雙甚至是抱著這隻灰狐入睡的。


    今日,在沈雙這間書房,閭丘漸再見這隻灰狐,心裏很想也抱一抱,卻還是忍住了。


    閭丘漸這樣大致看過一遍沈雙的書房後,判斷整間書房,該是隻有棋案被動過。


    棋案以前在火爐後側方不遠,現在被移動到了牆角。案上的棋盤空空的,那裏本該有一盤沒有下完的棋才對。


    最後一盤棋,他和沈雙出事那天,他們一邊下棋,一邊說話。


    沈雙當時說的每一句他都記得。


    他也同樣記得,自己當時對沈雙說的每一句話。


    閭丘漸看著空空的棋盤正自出神,猛然覺到身後的門開了。


    閭丘漸迴過頭,正迎上沈鹿呦柔若春水的一瞥。


    沈鹿呦今天一身素錦,白衣勝雪,長發如水。


    倚門而立的她,宛如一朵繁盛的白牡丹,悠遊自在,豔光照人。


    沈鹿呦的裙裾、袖褶,層層疊疊。陽光從窗櫳處透入,照耀著她衣裙上銀色的繡絲。


    陽光和銀絲閃閃爍爍,恰似沈鹿呦善睞的明眸,在流轉生波。


    仿佛是被門外的陽光晃到了眼,閭丘漸眯了眯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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