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穎城今冬的第一場雪遲遲不至,沈鹿呦在等待中卻並沒有絲毫的不耐煩。


    既然已經決定,著什麽急呢,接下來有一輩子相守呢!


    沈鹿呦一邊耐心地等待雪落,一邊這樣慢悠悠地對自己說。


    梅花是早在將開未開時就要準備了,每一朵都是沈鹿呦精心挑選,都是半開花頭連蒂,用竹剪刀取了,裝入壇中。


    幾個淨壇都是透氣極好的細土陶,壇底鋪了研碎的燥石灰,其上鋪了兩層竹紙,剪下的梅花置於壇中,封固起來。


    蜜罐漬花也是要的,罐子不大,裏麵淹漬的梅花都是取的梅骨朵兒,用蠟密封了。


    梅骨朵兒初入蜜時,尚還守序,不多時,就擁擁擠擠地爭先浮上來,每一個骨朵都似乎急不可耐地想要綻開的樣子。


    沈鹿呦審視檢查著那些散發著梅香的、高高低低的壇壇罐罐,心情大好。


    此時,已是沈雙過世的第七個年頭,會穎城今冬的第一場雪落時,默王閭丘漸收到一張請柬。


    大雪是從半夜開始下的,淩晨時分,會穎城的人打開門窗,院子裏已經是一個銀裝素裹的世界。


    雪花紛紛揚揚,將近午時還無稍歇的意思。


    默王正在書房裏憑窗望雪,他的貼身小廝方默存推門進來,將請柬呈遞給默王。


    默王閭丘漸接請柬在手,愣住了。


    請柬封麵是粉白色的真絲絹麵,幹淨雅致,四沿灑著一圈碎金粉,中間印著一片燙金楓葉。


    那是秋涼館的館製請柬。


    此時,默府已經在會穎南郊建成三年,默王閭丘漸也已移居入內。


    轉交呈遞這張請柬的、默王現如今的貼身小廝方默存,正是當年閭丘漸還是二殿下時候的小廝方誠。


    沉默,是二殿下閭丘漸遇刺後領悟出的人生哲學,所以他自請封了默王。


    而他的貼身小廝方誠,遂也將自己名字改為方默存。


    一個“存”字,表達了他對主子沉默人生的深刻理解。


    唯默不存。


    唯默以存。


    閭丘漸看著手中的請柬出神,自沈雙過世,秋涼館重開,他也多次收到過秋涼館的館製請柬。


    常有酒席宴會,東家延請秋涼館來幫助承辦,發出去的請柬,自也是使用秋涼館的這種標誌性的、金楓葉館製請柬。


    可是,默王今天收到的請柬,封麵上除了那片標誌性的金楓葉,右下角多了一方紅色小印。


    那印很別致,橢圓形,略顯纖細,一字不著,刻畫的是一隻樹杈狀的、梅花鹿的鹿角。


    沈雙當年擔任秋涼館館主時,他私人請柬的小印,是閭丘漸幫他設計的。


    請柬封麵金楓葉的右下角,印著的一個小小的、紅色的“雙”字,那個“雙”字,經閭丘漸設計,像兩個小人在手拉手跳舞。


    如今,跳舞的兩個小人換成了梅花鹿的鹿角。


    閭丘漸恍惚中迴過神來,也明白了眼前這個請柬的來曆:


    ——這是秋涼館現任館主,沈鹿呦的私人請柬?


    閭丘漸打開請柬,裏麵夾著一張素箋,上書兩行小字。


    指尖大的小楷秀麗悠遠,像天邊的兩行飛雁:


    若蒙造雪而來,敢請煮茗以俟。


    落款是沈鹿呦。


    閭丘漸神思恍惚,時光仿佛又迴到沈雙在世的時候。


    那時,會穎城每年的第一場雪,都像是一個從不爽約、從不遲到的信使,總是前腳落地,後腳就帶來沈雙品茶賞雪的請柬。


    今日,大雪剛落,沈鹿呦的請柬也跟隨雪花一起,飄入默府。


    閭丘漸對著請柬沉吟很久,才抬起頭來,朝一旁站著的方默存比劃了一個披衣的動作。


    這是王爺要出門應約去了!


    方默存高興得一點頭,轉身去了,隔一會兒,雙手捧來一件長裘。


    閭丘漸一愣,他沒有想到,方默存竟然拿來了這件外套。


    這是一件白色的水貂皮長裘,是沈雙十四歲那年,第一次邀請閭丘漸賞初雪、品梅茶時,二人在秋涼館中庭的梅樹下,相互解衣衣之,而互換的。


    那年,閭丘漸隻十六歲,他將當時自己身上披著的一件灰色的雪狼皮長裘,換給沈雙,沈雙則將他身上的這件水貂皮裘,披在閭丘漸身上。


    也是從那年開始,每年會穎城第一場雪落,沈雙必邀閭丘漸賞初雪,品香茗。


    隻是賞雪品茶的地點,隻第一年是在秋涼館中,後來幾年,倆人有在別處幽靜館驛租房品茗的,也有在郊外踏雪尋梅,架薪煮茶的。


    那時,方默存雖小,也是十幾歲年紀,但是,也一直跟在二殿下閭丘漸身側侍候著。


    所以,方默存自然也知道這件水貂皮裘的來曆,同時,也曉得默王閭丘漸每年賞初雪時,必穿這件皮裘的習慣。


    閭丘漸接過方默存手中的水貂皮裘看了看,雖然七年未穿,皮裘卻被護理得很好,一定是要每年上油、晾曬、防蟲處理,才會保養得如此好的。


    也是難為方默存的這份心思了!閭丘漸暗暗歎了口氣,伸出雙臂。


    方默存喜不自禁,趕緊給閭丘漸將皮裘穿上。


    閭丘漸低頭看看身上的皮裘,不由苦笑起來,這件皮裘本是閭丘漸十六歲時,沈雙所贈。隨著閭丘漸後來日漸長成,身高逐年增長,這件長裘披在閭丘漸身上,已經名不符實,稱不上是“長裘”了。


    如今,閭丘漸已經二十七歲,這件所謂的“長裘”加身,卻隻及他的腿彎處,明顯隻能算一件短裘而已了。


    晌午時分,一輛馬車從南郊的默府駛出,穿過府前那片梔子樹林,向會穎東郊而去。


    這片梔子林裏每棵樹都很幼小,栽下隻有兩三年之久,枝椏纖細的它們,在一片銀色的雪光之中,卻美若仙子。


    仿佛夏天的梔子花,冬日裏重新開出雪白的一季。


    樹梢上盛開的雪花,枝椏上棲息的風,像是很識眼色的仆從,在馬車穿林而過時,變得靜悄悄,毫無聲息。


    默王挑起車窗的窗簾,看著這一林的白色風景。


    披貂裘,品梅茶,賞初雪,是他久違的心靈之旅。


    今年今日,重新開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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