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輝從一片黑暗中醒來。被帶走的時候他就有所預料,關思喬很擅長伏擊,他們特戰訓練的時候,他的得分總是最高。他知道特種兵如旁輝身材強健,用武力反而不容易讓他失去意識,所以一上來就給他注射了麻醉。


    關思喬高高瘦瘦,沒有那麽強健,偽裝起醫生來,門口的警察都發現不了。


    要是旁輝稍作反抗,他們帶走他也不會那麽容易。


    關思喬和舒雷鳴,一個扮作醫生,一個扮作護士,像上次一樣混入醫院,關思喬將被打了麻醉的旁輝往窗外一扔,接著自己也翻了下去,旁輝的病房就在二樓,下方的舒雷鳴一個弓箭步全力借住,兩人就帶著旁輝跑了。門口的兩個警察一扭頭就看到關思喬翻身跳下窗口,驚得連忙撲進來,旁輝已被塞進了車,車窗邊的司機還向兩個警察冷笑了一下。


    旁輝記得昏睡過去前看見的那雙眼睛,滿眼的冷漠,還有隱藏得很深的恨意。


    四麵都很昏暗,旁輝的頭頂有一個臨時拉線的燈泡,燈泡上套了個鐵皮套子,將旁輝一個人所在的區域照亮圈定。這個地方很安靜。沒有汽車行駛過的聲音,也沒有人來人往的喧嘩,隻有隱約的滴水聲,被迴音無限放大。


    “旁隊,我們上次話還沒說完呢,你怎麽就走了?”穿著白大褂的男人拉了一張折疊椅,坐在旁輝的對麵,椅子拖動時發出了呲呲嘎嘎的響聲,又引起了一小片迴聲。男人的嘴角帶著一點笑意。他的手中削著一塊木頭,木頭幾乎已經被雕成了一尊惟妙惟肖的人像。


    旁輝的全身都很酸麻,尤其是被注射的地方。他的雙手拷在身後,上身前傾著,頭顱垂掛下去。他微微抬起了眼,也露出了一個微笑:“還沒刻完呐。”


    關思喬有一個愛好,刻木雕。


    他曾經在部隊裏的時候,說要給自己的戰友每個人都刻一個肖像。


    “快了。”關思喬說著,將最後的眼珠子刻出了兩個瞳仁。


    “這一迴,你那寶貝任務人,應該給你做好預防工作了吧?”關思喬將手裏的刀和木人握在一隻手掌中,用手輕快地拍了拍旁輝的臉頰,“你說,他看得見我們現在跟你說話麽?”


    旁輝無聲地笑了一笑。他的眼前還十分模糊,聽力都有些紊亂。他一笑,身體微微彈動了一下,口中噴出了一股白氣。


    “他現在啊……可能還能知道你們在想什麽呢。”旁輝帶著一種非常淺的莫名的微笑低低地、懶懶地說。昏黃的燈光照在他的頭頂,把他的額頭和高高的顴骨照亮。


    關思喬頓了一下,兩手肘撐在膝蓋上,抬起頭來視線正和旁輝齊平。他看著旁輝,抬著眉毛,將手裏的木人放到他的麵前,口中噴出了一道白氣。“旁隊,你還記得這個人嗎?”


    旁輝掀起了眼皮,眯起眼,努力看清了他手裏的木人。


    “……天驚。”


    “對,天驚。”關思喬笑了起來,拍了拍旁輝的肩膀,“天驚。”他笑著搖了搖頭。


    旁輝沉默不語。


    “來,你再看看這個。”關思喬笑著舔了舔嘴唇,向遠處抽煙的人招了招手。那人不耐煩地走了過來,一瘸一拐的,每走一步,落腳都在地上發出古怪的聲響。


    旁輝慢慢地抬起了頭,看到一個穿著黑色皮夾克的男人向他走來。男人瘦骨嶙峋,左腿褲管空蕩蕩的。


    關思喬掀起了他的褲管,露出了一條金屬假肢,大腿中部往下,沒有半點活肉。


    “德國奧托博克的,矽膠套*,仿生膝關節。怎麽樣?”


    柯曉棟吸了一口煙,皺著眉抖了抖腿,從關思喬手裏抽出了自己的褲子。褲管落了下來,遮住了他的假腿。他的煙也遮住了他的表情。


    旁輝沉默了好半晌,才開口:“……很好。”


    “還好現在的車都是自動擋了,用不著踩離合,”關思喬微笑著說。“就是再也跑不了第一了。”


    柯曉棟曾經是部隊裏的跑步健將,負重跑、障礙跑,每每都是第一。當時他出任務之前,對旁輝說:“‘炸碉堡’這任務我特在行,就是炸了還夠我跑兩個來迴呢!”


    旁輝默然。


    關思喬看著他,又笑了,他衝旁輝招了招手,說:“來,來來,旁隊,你再看看這個。”


    他湊近旁輝,用手指撐大一隻眼睛的眼皮,眼球凸鼓出來,雪白的眼白沒有一絲血絲,反射著白熾燈偏黃的光。


    旁輝眯起眼睛,盯著關思喬的義眼。


    “勞莎的*,等了幾個月定製的,挺逼真吧?”關思喬攬著旁輝的背,迫使他盯著自己的眼球,“還好雷鳴沒有瞎。”


    舒雷鳴曾經的射擊成績很好,在隊伍裏他經常擔任狙擊|手的工作。


    “怎麽弄的。”旁輝終於發出了聲。


    “怎麽弄的?”關思喬嗬嗬笑著,用力拍了拍旁輝的背,拍得旁輝的傷口一陣陣發疼,“怎麽弄的……被一根樹枝紮進去,就這麽廢了。也沒啥。”


    “真沒啥。”他站起來,手還搭在旁輝的肩上,“旁隊,要是沒有雷鳴,我們就跟天驚一樣。”


    旁輝的視線已經不再模糊了,他定定地維持著同一個姿勢,眼睛看著自己的腳尖。


    這時,一個男人扛著槍進來了。他的眼睛落在旁輝身上,旁輝就感覺到了。但是旁輝沒有抬眼。舒雷鳴低吼道:“還在這裏嘮什麽呢,出去盯著。”


    他的聲音變了,不再是原來的好嗓子,當年部隊裏聯歡的時候,舒雷鳴常常登台獻唱,和舒天驚兩個人,一個朗誦,一個唱歌。總是節目裏的亮點。


    關思喬站了起來,笑了笑,將手裏的木頭人放在旁輝的腳邊。舒天驚的人像就那麽立在旁輝的麵前。


    舒雷鳴兩隻手都搭在靠在後頸的長|槍上,他看著旁輝,陰冷的恨意從雙眼中流淌出來。


    旁輝仿佛沒有察覺,他抬起頭來,看向舒雷鳴,像是從前一樣低低地叫了一聲:“雷鳴。”


    舒雷鳴的眼睛猛地紅了。


    他一腳踢翻麵前的折疊椅,椅子在空曠的房間裏發出巨大的聲響。他猛地抬起槍瞄準了旁輝,一旁的柯曉棟見狀連忙上前一步把住了他的槍。舒雷鳴連甩兩下沒有甩開柯曉棟,扳機被柯曉棟的手指卡住,扣不下去。他沒把槍放下來,依舊瞄著旁輝,瞪大通紅的眼睛氣喘籲籲地吼道:“旁輝,你欠我一條命!”


    旁輝平靜地看著他,他說:“我欠天驚一條命。”


    舒雷鳴的滿腔憤怒和恨意聚集在胸腔裏,幾乎要將他撐得爆炸。他從口中一字一句地道:“你為什麽不救天驚!”


    旁輝看著舒雷鳴,嘴唇發白。“我挖出他的時候,他已經死了。”


    “他——沒——死——”舒雷鳴幾乎是一字一頓,口中的白氣不斷噴出。


    旁輝緩慢地抬起了眼睛。


    在那一瞬間,他突然想到了一種可能。


    人在窒息、中毒、重傷或低溫情況下會陷入一種嚴重的深度睡眠,被稱為假死。旁輝當時掐過他的指尖,聽過他的唿吸,翻過他的眼皮*,都沒有看到反應。但當時氣溫太低,人體血液流動緩慢,已經凍僵的四肢,無法給出任何反應。


    他給舒天驚做過急救,沒有任何作用。


    -


    “……當時旁隊真的是走投無路了,他一個人帶不走兩個人,隻能丟下天驚的屍體。”


    天色已經暗了,旁輝被劫走的時候是下午四點,冬季的太陽落得早,此刻天邊隻剩下一小段霞光。李建昭在車廂裏敘述,隻有他一個人的聲音。


    沈晾突然開口了:“舒天驚真的死了?”


    李建昭頓了一下:“對。”


    沈晾扭過了頭來,黑漆漆的雙眼看向李建昭。他的眼白在昏暗的光線下反而醒目一些,李建昭對上他的眼睛,冷汗就下來了。


    “確定死亡?”


    李建昭的迴憶猛然衝迴到過去。他躺在雪下,像是躺在白色的墳墓裏。他感覺不到自己的四肢,不知道它們還在不在自己身上。旁輝在盡力找工具來輔助撬開壓在他身上的石頭,但是他一點也感覺不到疼痛。然後旁輝突然大叫起來,嘴裏吼著:“天驚!天驚!”


    李建昭激動起來,在旁輝連喊了數十聲之後,激動漸漸消退了下去。旁輝的聲音也顫抖了,他拚命給舒天驚進行搶救,搶救了二十分鍾。“天驚……”他跪在李建昭隻能看見他腦袋的地方,哭了。邊哭邊按對方的心髒。李建昭的視線模糊了,他虛弱地喊了一聲:“旁隊……”


    他想旁輝再不將他挖出來他就死了。在那個時候旁輝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哪怕李建昭再不願意,他必須承認,有那麽一刻,他想讓旁輝放下舒天驚來救他,舒天驚沒有意識,但是他卻還有意識。


    旁輝幾乎是瞬間放下舒天驚,來到他身邊。在此後的幾個小時內,他瘋了一般將李建昭挖了出來。


    李建昭被挖出之後,旁輝又給舒天驚做了幾次急救,李建昭說:“旁隊,你去找其他人吧,我來……”


    事實上兩人都知道耗費了一整個下午的營救已經杜絕了挖掘出其他人的可能。李建昭一條胳膊不能用,更加不能移動,他強迫自己去按壓舒天驚,讓旁輝盯了他好一會兒。旁輝最終沒有找到其他人。李建昭對迴來的旁輝說,舒天驚已經沒救了。


    舒天驚真的沒救了嗎?


    李建昭不敢去想那一瞬間的迴憶。


    旁輝隻有一個人,即使舒天驚沒有死,也無法成為力量。旁輝一個人無法帶走兩個人。而李建昭唯一清楚的一點,就是他不立馬跟旁輝一起走,他就會死在那裏。


    旁輝迴來之前,他放在舒天驚口鼻上方的一張硫酸紙向上飄動了一下。


    李建昭不敢去設想那個可能。


    他閉上了眼睛,滿眼都是沈晾黑漆漆的眸子和舒天驚青白僵硬的臉。


    -


    “我們挖出天驚的時候,天驚還有氣。”柯曉棟沒有舒雷鳴那樣暴怒,他幾乎算是平靜地說出這句話,“我們把他弄出來沒多久,他死了。”


    “如果你不把他活埋下去,你早先多搶救一會兒天驚就不會死!”舒雷鳴怒吼道。


    旁輝的嘴唇發白,沒有說話。


    柯曉棟手裏的煙吸完了,他吐掉煙,在地上碾了一腳,兩手還控製著舒雷鳴。“雷鳴運氣好點兒,他滾進山洞去了,出來以後把我和思喬都找著了。”


    “你知道我這嗓子為什麽成了這樣?”舒雷鳴冷笑地看著旁輝,“我在大雪上喊了好幾天,喊啞了。我還想找你和李建昭,我花了三天把他們倆都找著,還找出了我弟弟。結果你猜怎麽著,我弟弟沒死,被人挖了個雪坑,活埋在裏麵。”


    旁輝閉上了眼睛。


    他是因為這個任務退出部隊的。退出後他進行了一段時間的心理治療,他想說他把這條命還給他們,但是他卻說不出口。因為他還有沈晾。他放不下沈晾……


    “對不起。”旁輝沉沉地說道。


    舒雷鳴猛地掙脫柯曉棟,給了旁輝一記重拳。旁輝被打得臉頰歪到一邊,嘴角立刻滲出了血來。


    關思喬站在門口忽然說:“雷鳴,新貨來了。”他給了柯曉棟一個眼神,柯曉棟推了一把舒雷鳴,舒雷鳴狠狠地踹了旁輝一腳,走向了關思喬。


    柯曉棟又點起了一支煙。他說:“旁隊,我知道你當年是戰略性撤退,但是沒有雷鳴,就沒有今天的我。我這腿,思喬的眼睛,都是吳不生給的,如今我們仨,誰都不可能再迴去當兵。”他吸了一口煙,吐出煙霧橫隔在兩人中間。


    “我也不知道你跟那個沈晾是什麽關係,但是吳不生要他的命,雷鳴要你的命,你從前給我的照顧,我都記在心裏,你忍不下去的時候就跟我說,我給你一個痛快。”


    旁輝抬起頭,深深地看了柯曉棟一眼。他緩緩地搖了搖頭,也不知是對哪句話不認可。


    柯曉棟聽到外麵的引擎聲,抬起頭看了一眼,接著看到舒雷鳴和關思喬帶著三個人進來了。他們進來的第一時間,旁輝就愣住了。


    -


    天色已經變得漆黑,楊平飛飛馳在路上,警燈一路將前麵的車輛驚得避讓一旁。楊平飛的副駕駛座上坐著還沒有好透的盧蘇麒。盧蘇麒是強行上車的,脖子上掛著相機,手裏拿著錄音筆,腋下夾著筆記本。楊平飛看到他這身裝扮就像發火,接著想到他的能力和專業素質,又強行忍耐了下來,沒費工夫將他再趕下車。


    盧蘇麒在他的車上安慰說:“輝哥會沒問題的。”


    楊平飛不跟他搭話,手緊緊握著方向盤。


    盧蘇麒過了一會兒又開口說:“那個地方我之前跟同行打聽過了,雖然建築是廢棄了,但是還有人在工棚裏看守。現在這個天色,他們肯定要用電,能用電的在建築區,電線扯上去,最多到二樓,一會兒按照工棚附近的找就行。”


    楊平飛心裏焦急,聽到他的話還是有點兒意外。他用眼角瞟了他一眼,忽然問道:“我給你的那張彩票,兌獎了沒有?”


    盧蘇麒楞了一下,茫然了一會兒,說:“……過期了都。”


    “查一下,”楊平飛說,“查一下那一期的號碼。”


    盧蘇麒不知道他這時候查這有什麽用,聽到他的話,還是飛快開了手機數據在車上查起來。過了一會兒,他慢慢地說道:“……中了。”


    “中了幾個球?”楊平飛覺得自己的心跳有點兒快。他忍不住看向了盧蘇麒的手機。


    “……全中。”


    那500萬逾期無人兌獎,納入調節基金。


    楊平飛捂住額頭笑了起來,他笑得很突然,讓盧蘇麒愣了好一會兒。楊平飛心中的焦慮仿佛突然消失了,他用力拍了拍盧蘇麒的肩膀。盧蘇麒茫然地盯著他看。


    楊平飛說:“你說的,我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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