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貨”自從確定了婚事,成了我們村的準女婿,對我們村搬遷的事情更為上心了,我們村也放心把一切都交給他去辦,他把搬遷的工作開展得突飛猛進。白天“大貨”帶著村裏的骨幹去考察新地點,考察迴來就和村民開會,向村民匯報情況,讓大家討論。


    “大貨”很貼心地為我們村著想,他建議我們村搬遷到縣城,說去做城市居民,他說的規劃就像五阿姨家一樣,搬遷去了縣城,幾戶人擠在一起住,村裏的老人說:“全村那麽多人擠在一起裏住,也不好住,田也少哦,隻有幾畝地種,要是搬遷去,隻能種菜,做菜農,依靠幾分地種菜來維持生活,又不會做生意,生活會很困難的。”種了一輩子田的鄉親,知道沒有田種,擔心沒有米吃,就不考慮搬遷去縣城了。


    後來,“大貨”又建議我們搬遷去靠近縣城的一個鎮:新賓鎮,去那裏做城市居民,“大貨”又帶領村裏的骨幹去考察,考察迴來了又說那裏沒有多少水田,隻有一些旱地,隻能種花生和紅薯、玉米,沒有水田種,鄉親們擔心沒有米吃,再說那裏靠近圩鎮,鄉親們竟然說怕以後儂(方言:孩子)去做“菜釣”(方言:小偷)就這樣,又否決了。


    “大貨”不愧是我們村的親戚,辦事公平公正,聽說村裏的幾個骨幹要求“大貨”幫他們幾個搬遷去縣城,他堅決抵製了,他說:“正因為你們是黨員,才應該起到帶頭的作用,吃苦在前,享受在後,怎麽可能開小灶呢?”。後來,那幾個骨幹又被“大貨”教育過來,檢討自己,又發誓要繼續和大家同甘共苦了。


    有一段時間大家議論得最多的是“白水塘”。據說“白水塘”有很多田地,鄉親們似乎看見了希望。


    我初次聽這個名稱,不知道是什麽?問大人:“‘白水塘’是哪門啊?是糖嗎?”。


    不見迴答越發想問清楚,“喂?嗯?白水塘是哪門?”。


    我母親把所有的這些問話合並起來作一句迴答,崩潰地吼我一句:“問問哪門(方言:什麽)?是啊,是糖啊!你想吃嗎?快去拿一條棍子來,待我拍你皮肉分離去!”平時我母親脾氣沒有這麽差,她沒有罵過我,最近一議論到搬遷,就嫌我話多。我知道了“搬村”是大人心裏的底線,碰不得。


    考察幾次,“白水塘”又被否決了。據說是太幹旱,沒有水種不了田。


    最後確定是一個叫“河南”的地方reads();。據說那裏有一條河,我們村那個新地方確定在河的南麵,所以叫“河南”。那裏有大片的田地,是一個廢舊的農場。這迴確定了,鐵板釘釘的事了,我們整個大隊所有村子都搬遷去那裏,有的村定點“河北”,即河的北麵,我們幾個村在那裏的“河南”、“河北”組成一個新的大隊。


    那一天,我父親鄭重其事地出門去了,他是去考察這個新地方。這次是我父親要求去的,這一次除了村幹部,還特地帶了幾個村裏德高望重的老人一起去,也包括了我父親。傍晚,我父親才迴來,他表情很陰暗,一聲不吭,看他迴來的表情,就知道他對新地方很不滿意。


    果然,晚上開會,我父親就說了:“這個地方不行,那裏有一條河,現在看見水位很低,但這條河很深,很寬廣,站在岸上,要伸脖子才看得見河低,這說明水位總有上升,水有滿上來的時候。我觀察過,在地上長的草上粘有枯草,這些枯草是橫粘掛上去的,很明顯地看出是水把枯草浮上來,水退去之後,枯草掛在長在地上的草上,這就說明算了一個問題:這個地方有過水災!為了證實我的想法,我問過當地人了,問了幾個村的人,人家都說那裏有水災。”我父親分析得很到位,在座的父老聽了,應該感謝他為家鄉考察得這麽細致,簡直是心細如針啊。


    我也在場我參加會議,坐在我母親身邊,我母親和幾個好朋友在做針線,久不久叫我穿針。


    我看到我父親發言的態度很冷靜,很嚴肅認真,鄭重其事,平時他喜歡跟人家開玩笑說點笑話活躍會場氣氛,可這迴他一點也不笑了,我父親在村裏做會計,沒有什麽職位,但有人說我父親是村裏的軍師,什麽事都問問他好一些,可這迴他的話不靈了,沒有人喜歡聽!還有人在會上小聲地說他不應該潑冷水,不管他說什麽,大家都沉浸在興奮中,連我母親的那些好友姐妹也起哄,“老漆娜”說:“那裏有大片的田地,是一個農場,人家種甘蔗、玉米、花生,長得很好!我們搬去了,就種大片的田地,年年大豐收!人家當地的人祖祖輩輩住在那裏呢,如果真有水災,怎麽住?怎麽用來做農場呢?”。“大片田地”這個詞好像興奮劑,讓他們看到了一望無際的田野上種植的高粱、玉米、甘蔗、紅薯和金光燦燦的稻穀,一個個像喝醉了酒,快瘋了。這個時候,最不喜歡別人來打擾他的美夢。


    有少部分支持我父親的說法,有的人幹脆喊:“搬去白水塘!”有的人喊:“搬去河南!”。會場出現了混亂,開始了意見不統一。


    後來,“大貨”讓大家投票。大部分人投了去“河南”的票。


    終於,少數服從多數,搬遷的事情終於確定下來,確定搬遷去“河南”,並定於某年某月搬遷。


    我父親這迴說話沒有人聽,還被人說一些風涼話,他感覺到奇大恥辱,幾次站起來要離開會場。但聽“大貨”說不允許中途退場,是走是留,今晚要把事情定下來,一會要簽字,他才又坐下來。


    有人嘲笑我父親說:“你可以不搬啊,你保留房子住在這裏吧。以後我們迴來看望你。”村裏也有幾戶人堅持不搬。


    我父親堅定地說:“我不搬!我不打算搬了!你們搬吧,我看你們以後怎麽被水浸!”。


    我哥我姐當時是民兵,他們接受了一些新思想,他們當場表態說要跟隨組織,跟隨集體,我哥甕聲甕氣地說“黨叫我去哪裏我就去哪裏,我不能搞單幹!”。我姐姐也說:“我要搬,不要住在山區裏!人家一個個都出去了,我沒有伴,做單幹戶沒有意思!”。


    我父親拗不過他們,就說:“唉,*教導我們說:‘世界是你們的’,‘你們是*點鍾的太陽’我老了,你們愛怎麽辦就怎麽辦吧”我父親說的是真心話,這是對他自己孩子的最大讓步了,他害怕孩子孤獨,害怕影響他們的成長reads();。平時,對於原則問題,我父親是堅決不讓步的,這迴他就算有很大的意見,也沒多說什麽就簽字了,他不想拖我哥我姐的後腿。他說世界是孩子的,孩子長大了,翅膀硬了由他們去吧。但他提出要保留兩間房子和一間客廳。因為這事,散會後,他留下和村幹部辯論好久。本來我父親會上唱反調,大家都已經反感,此時,他提出這樣的意見,人家都覺得刺耳,有人說我父親搞特權,後來,也不知道他是用什麽方法去辯論,反正人家就同意了。開會迴來,晚上睡覺,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有人對我說:要走了,九妹,以後記得迴來看啊,說完就消失了,夢醒了,也不記得是誰說。


    第二天一早,我跟我父親說:“叔,昨晚我做夢,有人和我說再見了,我們很快要搬村了啊。”我這話好像打了他的痛腳,隻見他臉色大變,很惱怒地瞪了我一眼,“哼!”了一聲,一言不發,倒背著雙手走了。他最不喜歡我說這些先見之明的話,不僅僅因為擔心我以後是算命的,也最忌聽到“搬村”兩個字。


    我被父親黑臉嚇唬著了,忍不住想哭,我母親說:“大吉利是,一大早就和你叔說這些做哪門?不要去惹他!”我聽話地點點頭。


    其實,父親平時很喜歡跟我開玩笑,就在早幾天,我還向我父親叫板發飆一迴,那天,我父親還笑眯眯地叫我幫他寫字,他眼睛不好使,他想叫我在鴨蛋上寫上他的名字,好拿到鎮上讓機器孵化成鴨子,自從我在五阿姨家學會寫一些字,學會一點算數,我父親就說我是知識分子,他在我麵前總是裝傻,總是假裝什麽也不懂似的向我請教許多問題,然後誇我說:“這麽小,怎麽懂那麽多呀?”在我父親的慈愛的目光中,在父親故作誇張的讚揚聲中,我認認真真地寫著,快寫完的時候,趁他轉身的機會,我又在每個鴨蛋上畫上一朵花。畫完就笑哈哈地飛快地逃跑,去外麵玩去了。等我迴來,我母親悄悄對我說:“你叔生氣了!因為叫你在鴨蛋上寫字,你在上畫上一朵花做哪門?黑糊糊的,以後都不能觀看蛋裏小鴨子的變化了。”我聽了便氣狠狠地去找他,問他是不是?我父親“唰”就舉起手來,像電影上的敵人做投降的樣子,說:“哪有這迴事啊?我哪裏敢生我九妹的氣啊?我害怕噢!”。他一說完,我就“哈哈”大笑起來,覺得很好玩。我父親故作認真地看著我笑,他一點也不笑,他越是這樣,我越覺得好笑。


    這段時間,我父親無心和我開玩笑了,我問什麽他也不迴答。他好像不會說話了,或者不記得怎麽說話了。一大早起來,就磨刀,磨一把斧頭、一把柴刀和一把剃須刀,他先用粗磨刀石磨,後用光滑的磨刀石磨。久不久停下來用拇指在與刀口垂直的方向很小心地刮一刮,試試是否鋒利,我也知道那個滋味,如果刀鋒利了刮起來會很滑很快,刀把手刮得發麻,如果刀還是鈍的,手在刀口上滑行很卡,手不麻。磨完刀,他會把剃須刀擦拭幹淨,對著鏡子刮刮胡子,然後把斧頭放到竹簍去,把竹簍紮在腰間,把刀別在腰上,出去轉轉,過一會又迴來。


    他這是幹啥呢?


    我的特異功能又出現了,但好像又感覺不出來,有點模糊,我努力想讓腦子裏的答案清晰一些,看著我父親磨刀那個姿勢,和他那表情,我開始隱隱預料到了什麽,他是想殺人嗎?我閉上眼睛,我想象我父親殺人的樣子,不禁倒抽一口涼氣。


    我觀察,第一天,那刀和斧頭都沒有用過,第二天還磨,第三天還繼續磨,第四天繼續……在磨刀的時候,刀和磨刀石摩擦發出“噎,噎,噎……”的聲音,每當聽到這個“噎,噎,噎……”聲音,我就在一旁發愣,仿佛這個聲音的下一步是被砍的人發出“啊,啊,啊,救命呀……”的慘叫聲,那些被砍的人“轟”地跌下來,血嘩啦啦地噴射出來,慘烈的場麵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不一會,父親磨完刀,擦幹,放好,像昨天一樣,就要出去了reads();。


    我急忙奔跑過來,抱著他的腳,放聲痛哭:“哇!嗚嗚嗚!嗚嗚嗚!哇!……”這一陣哭喊,如洪水,一波又一波地潑出來,又像一道閃電撕裂長空,響徹雲霄,振動了整個山村。


    我一邊哭一邊說:“叔,你整天磨刀幹什麽?你是想去殺人嗎?你不要去啊!哇!嗚嗚嗚!……”我哭得一塌糊塗,仿佛要把天哭得崩塌下來了。


    “哈哈哈……你個爛女,你想哪裏去了?你叔是這種人嗎?犯法的事情,誰會去做?”他見我不信,又故作輕鬆地解釋說:“叔早上起來沒事做,磨刀也是做家務活,也是鍛煉身體嘛!”。


    ……


    半夜,萬籟俱靜,我突然醒過來,好像是被一個聲音吵醒的,我沉住氣仔細捕捉,終於聽到了,是一個男人低低的哭聲——“嗚!嗚!嗚!”,一邊哭一邊說:“嗚!嗚!嗚!倒想一了百了,又怕丟下一窩仔女”我母親說:“你別做蠢事!你看看,連九妹都擔心你了!”。我聽懂了,那個哭的人是我父親。


    我的心如刀割,睡意全無,我真切地感覺到了那種痛。


    我父親幼年失母,中年失父,他的肩膀上實際上是挑著撫養兩代人的重擔,我婆婆死的時候,我兩個叔叔和兩個姑姑都是幾歲大的人,是我父母去做苦工撫養他們,平時上山砍柴,墟日半夜起來挑柴去很遠的墟鎮賣,還連續挑幾次,得了錢就拿去給叔叔和姑姑做學費,送他們讀書,直到他們被國家破格錄取去大城市工作,有的去參軍。而我們兄弟姐妹一共六人,也是嗷嗷待輔的幾張嘴啊,但我父親不知從哪裏來的毅力,苦做苦吃,掙錢起了這麽大這麽好的房子,可現在房子要拆了。要搬遷去的地方不是好地方,有水災,以後怎麽辦?為了兒女的成長,不搬又不行,想到這些不順心的事情無法解決,他怎麽不哭呢?但哭也隻能偷偷地哭。


    聽到父親的哭聲,我終於感覺到了,我父親會想得開,他不會有事的。


    第二天,就有人來拆房子了。我在家裏看見村裏的幾個民兵全副武裝走進我家,我父親頭也不抬,說不用這樣吧?我已經簽字了。他們笑了笑,說是手續問題,先讓我父親在一張紙上簽字,就開始行動了,都是本村的年輕人,他們上房揭瓦。我父親把身子背過去,蹲下來默默地抽煙。我看見有人在房上揭瓦,就跑過去告訴我父親說人家來拆房子了。我父親淡淡地說:“知道了,是我讓他們拆的。”後來他走到最後麵那座房子,他說跟人家說好了,最後麵那一座房子不拆。他坐下來,吃菜、喝酒。他的背一直對著拆房子的人。


    拆房的人,拆了瓦,傳遞下來,放好,拆完瓦又拆房梁,都是輕拿輕放,因為這些材料還要搬運到新村建房子。拆完這些,接著就敲牆壁,就這樣把房子拆完了。


    村裏的房子拆了,一片片斷牆殘垣,掩埋了往日的笑聲和快樂的童謠,那些標誌著大戶人家的豪華大門和門檻,七零八落丟棄在一邊,衣不蔽體,如被遺棄的寡婦。


    村裏大部分人都去了新村,小夥伴們也都已經去新村了。


    因為要搬運材料去新村,我母親在我麵前“失蹤”幾天了。我太小她不喜歡我跟著,我二哥三哥和我二姐他們幾個分別被我父母送去親戚家暫時住,他們還不是勞動力,不能幫做事,礙手礙腳,打算搬遷好後,才接他們迴來。


    一天早上,我突然看見我母親扛著一捆木頭出去,我便哭著跟去,我母親看見我跟來,又沒有人肯帶我迴家,就隻好讓我跟著,一起去新村,想不到,去新村的路,是這麽遙遠,這麽曲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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