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來的總是會來,算命半仙的話又應驗了……


    這天,我二哥三哥悄悄地從包翅房的走廊通往四叔家那邊門出去了,他們今天晚上準備去河田圩看電影,我用眼神通知我二姐,我們倆像地下黨一樣,隻需要一個眼神就能配合。待哥哥出門走沒多遠,我一揮手,我二姐就和我一起跟著出門,我們不敢大搖大擺地走,隻能在後麵躲躲藏藏跟著,我二哥三哥好像知道後麵有尾巴,有意大步大步地走,我們兩個在後麵小跑跟進,他們走,我們也走。他們如有迴頭,我們立馬縮到路邊高一些的草叢前蹲下來躲過他們的視線,有道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當然,這個“魔”是我們,“道”是他們啦,看樣子我們鬥不過他們了,他們比我們大,我們跟他們相比還嫩了一點。眼看著二哥三哥的背影轉過了一個彎,我們趕緊跑步追擊,但當我們走到轉彎處,就再也看不到他們的身影了。姐妹兩人大眼瞪小眼,直到現在才開口說話,我問二姐:“二哥三哥去哪裏了?怎麽不見了?”我二姐也重複我的話,問我:“二哥三哥去哪裏了?怎麽不見了?”。


    “哈哈哈哈……”這時,樹上爆發了一陣陣笑聲。


    原來,二哥三哥為了甩掉我們這兩個“尾巴”,在轉彎處爬到樹上躲起來了,他們在樹上看著我們詛喪的神態,忍不住笑出聲了。


    太陽的餘暉雖然還照耀著山區的小路,但天馬上要黑了,路,已經走了一半,我們姐妹倆已經不能選擇單獨迴去了,我哥他們隻能讓我們“跟腳”。


    “跟腳”我們本地話意指“跟隨”,更多是指小孩硬是在大人後麵跟著來的意思。


    我從小就養成了“跟腳”的習慣,平時,我隨時注意著家裏人的動向,家裏人隻要有點外出的動機,都隱瞞不過我的眼睛。看見大人換新衣服,我就馬上像發現新大陸一樣,問:“你這是去哪裏?我也想去,帶我去!”大人嫌累贅不想帶我去,往往是很冷淡地說:“我沒想去哪裏,你不要跟著我來”。我問:“為什麽?”大人嚇唬我說:“路上有鬼!”。我不相信路上有鬼,我知道這是大人搪塞的話,越是這樣,我越想去。


    有一次,我母親出門去圩,我悄悄地在後麵跟著,母親走了很遠,一直不知我在後麵偷偷地跟蹤,到達了目的地,才知道我跟著來。這一次,由於我“跟腳”成功,創下了我得到一套新衣服還吃了一碗粉的戰績,招來我二姐羨慕又妒忌,我父親命令我家人要注意提防我“跟腳”,他說因為我是偷偷跟著去,怕我在路上有意外,比如走錯路,或者被人拐帶。我家人像防特務一樣防我,但防不勝防。我父親拿我當反麵教材教育我二姐不要“跟腳”,卻促成我二姐從此跟我合作了。


    天不知什麽時候黑了,星光燦爛,微風習習,蟋蟀“吱!吱!吱!……”有韻律地歡唱著,山上久不久有一隻鳥受驚了鬼魅一般“呱!呱!呱……”怪叫著飛往另一個山頭。有兩隻鳥在不同的山頭一唱一和,這邊的山上有一隻鳥“咕咕咕”地唱,那邊的山上有一隻“嗯!嗯!嗯!……”地對答。


    我和二姐早已被嚇得魂飛魄散,但就算是怕,也要強忍著,不敢說怕,也不敢說累,隻能乖乖地趕路。


    我和我哥姐四人靜幽幽地在夜路上走reads();。村裏沒有同伴來,同齡的夥伴誰也不稀罕走那麽遠的路去看電影。


    去到河田圩,才知道失望。原來電影已經被圍得水泄不通,看不了。電影場是在露天的,電影是由一塊白色布在空中掛著,用兩個轉動輪子的機器把圖像投影上去,再用兩個擴音器把聲音播放出來,電影場裏中間坐凳子觀看的人,是本鎮的居民,他們在天還沒有黑之前就拿著自家的凳子來占位置了,四周站著的人,是附近村的人,像我們一樣臨時走路來看,不方便帶凳子。由於外村人來太多,站著的人太多,整個場地被圍得水泄不通,我們太小,根本看不到,隻能看大人的屁股。我哥哥把我放在肩膀上,問我看不看得到?我說看到了,看著看著,我突然說:“哥,我要去外婆家,有急事!”,我哥哥嚇了一跳,說:“你千方百計地跟著來不是想看電影嗎?”我說:“不看了,我們現在去外婆家吧,今晚外婆家有事。快去,不然就晚了。”我哥哥罵我是神經病,小小年紀口氣那麽大。他說他還想看電影,要去外婆家我自己去,我拗不過他,幹脆裝作睡著了,讓他背著我,二姐也看不到電影,不知什麽時候睡著了,三哥也背著她叫苦連天,他哥倆終於決定不看了,也不迴家,去外婆家借宿,外婆家就在河田鎮的附近。


    “篤!篤!篤!”“外婆,外婆!外婆!……”月夜下,兩個小男孩每人背著一個小女孩,壓低著聲音把屋子裏的外婆叫醒。


    “呀!”木門在輕巧的響聲中打開,外婆出來了,一看是外甥,趕緊把我們讓進屋。


    外婆家原來是寬大的庭院,現在已經被隔開,大部份被分給村裏的貧農了,外婆家隻住一小部分,外婆和幾個舅舅分別住在庭院周邊圍牆旁邊低矮的雜物間裏,並且廚房和睡房同在一間。外婆住在以前的柴房裏,也是廚房和睡房連在一起,屋裏空蕩蕩的,家徒四壁,前幾次來看見精致的香爐、紅木桌椅都不見了。


    我外婆家被定為富農成份,被分家產,分田地又分房屋。我外公在解放前是校長,我有一個舅舅參加“*”,聽說當了大官,騎著高頭大馬帶著警衛迴來看過我外公外婆,後又隨著國民黨部隊去台灣。因為這些事情,在這次鬥爭中,又遭到嚴重的鎮壓。前一段時間,我外公已經被抓起來,送到勞改農場了,聽說已經病死在廖平勞改農場。我的三個舅舅在前幾次的批鬥中,已經被村民亂棍敲死,因為他們是反革命,作為親屬不能表現出傷心,不能說,不能哭,不能通知親戚,也不能擺靈堂,隻能無視。外婆家全家幾個舅媽和表哥表姐都要裝作沒事一樣。我外婆臉上毫無表情,就隻能夜深時候默默地祈禱。對於外婆家發生的事情,我家都不知道,外公的死和舅舅的死,我們家都還蒙在鼓裏。


    “你們這是怎麽迴事啊?”外婆不解地問我們。外婆是一個美貌的女人,她的身材保養得很好,她光潔的額頭露出一副會思考的與眾不同的氣質,但此刻,她的眉頭皺得更緊,臉上出現了不安。


    “外婆,我們來河田圩看電影,太晚了,妹妹又睡著了,迴不了家,想來這裏借一宿,明天再迴家。”。我哥哥甕聲甕氣地迴答。


    “噢,你們來看電影,你叔你嬸知道嗎?”


    “知道,外婆,我來之前已經跟我嬸說過了。”


    “噢!那就好”外婆噓了一口氣,又自言自語道“這個四妹,越來越大意了,孩子來看電影看到半夜也不管。太不像話了。”四妹是我母親的小名。


    “那你們為什麽背著妹妹來看呢?不知道把她們放在家裏睡覺嗎?”外婆又問。


    “因為妹妹喜歡‘跟腳’,晚上我嬸還做工,要剁豬菜、煮豬菜,她沒有空帶,所以我們來看電影也叫我們帶著她們reads();。”


    “你們為什麽那麽喜歡看電影呢?”


    “因為電影好看,外婆!”一說到電影,我二哥滿臉充滿了興奮,三哥也是。


    她說:“教育妹妹,以後不要‘跟腳’。”外婆好像在擔憂著什麽,她心不在焉。


    外婆剛才也還沒有睡,她在燒香、敲木魚,祈求神的保佑。和我們說完話,她也不安排我們休息,也不管我們了,就繼續去敲木魚閉上眼睛念經。偶爾說一句我們聽不懂的話“是禍躲不過!”。


    剛才來到村外就聽到久不久爆發雷動的口號的聲音。這麽晚了,村裏還在開會。


    此刻,那邊的口號聲還在久經不息。


    好像有一個聲音對我說:“情況緊急,他一家的大限到了!快去見見麵吧。”我便悄悄地出來,往燈火通明的地方走,我哥哥姐姐看見我走出來了,也跟著一起溜出去,往會場上跑去。


    原來,這個會是專門批鬥我大表哥的。我大表哥是學校的老師,大表哥被鬥不僅僅因為他是老師、富農的子弟,聽說抄家,發現了他家有《紅樓夢》藏書!


    此刻,大表哥低著頭站在會場主席台上一側,身邊有兩個人押著他。他的頭發很亂,像被打過,樣子很可憐。


    這種會我在家也參加過,每當開會,最後的節目是鬥爭地主,就是把地主押上台,接受審問和拳打腳踢,每當遇到這個場麵,我家人會把我的眼睛蒙起來,不給看,或者提前把我帶迴家。


    “黃xx,你知罪嗎?”會上的人,輪流上去質問他,看樣子每個人都不知道說什麽,隻能反反複複地問這句話。


    “我知罪,我知罪!我不該看大毒草《紅樓夢》。”大表哥態度謙虛、和藹,但他的友好態度更加觸犯了人們的神經,激起人們更大的憤怒,落在他身上的拳腳更多。


    有幾個手上戴著紅袖章,手裏拿著鐵鏟和鋤頭的人走進會場,說已經挖好了,請示是不是現在過去?


    一個很威嚴的聲音說:“把他押過去!”,這時,唿聲雷動,大家高唿著口號:“打倒反革命份子!”、“堅決鎮壓反革命份子!”


    人們把大表哥推下台,押著他,往村子後麵的“四十八丫”山坡走去。


    “啊!啊!不能去呀,不能去呀!他沒犯法!”在恢宏的口號聲中,有一個崩潰的聲音很尖銳很刺耳。有一個婦人抱著孩子從會場衝出來。這有點像古代刑場上大叫“刀下留人”突然衝出的救兵。可惜,她不是哪吒也不是張飛,她是我的大表嫂,她看見押著大表哥往公公死的方向走去,便抱著他們一歲大的孩子,義無反顧地“跟腳”而來。人們停下來,被驚呆了,好久才迴過神來,有的人冷冷地說:“你真夠咕嘰嗎?”、“你們感情真的很咕嘰啊?把她一起帶上,成全她!!”、“讓他們一家人咕嘰”“咕嘰”是我們的本地話,就是“哪啥”的意思。


    大表哥一家人被押往後山去了,一路上不停地被踢被打,不久,聽到從後山傳來一陣更大的聲音:“卜!卜!卜!”的敲打聲和一陣陣慘叫聲,瞬間,大表哥一家三口被亂棍敲死命赴黃泉,隨即被掩埋在早已挖好的坑了。


    過後,那條“四十八丫”的山坡,被人說不幹淨,不吉利,“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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