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隊剛駛出京城,我突然覺得哪裏不對,噌的站起來大喊停車,停車,朕要迴去!


    歪在兩側的嬤嬤們睜開了眼,主子誒,您又鬧什麽?


    我推開馬車門,朝著在前麵帶隊的丁將軍喊道:“停車!朕要迴去!”


    他叫停了隊伍,勒轉馬頭走了過來:“陛下,怎麽了?可是忘帶了什麽?”


    我搖頭:“不是,朕改變主意了。”


    丁將軍皺眉:“可,靈州那邊下了通報的,合村的人都已做好了接駕的準備。謝將軍也得了旨意,這……”


    身後的嬤嬤們趕緊勸:“好啦好啦,知道你現下心緒不穩容易胡思亂想,可駙馬還在北邊呢,你不是要和他一起兵事演習嗎?”


    這時候下麵一個光頭的小侍衛騎著他的馬走了上來,我一看是薛莫皟,“你咋隨侍過來了?”


    他調皮笑笑:“微臣現在沒有頭發,擱在宮中影響皇家體麵,所以就幹脆隨著往北出外差咯。嘿嘿,陛下要是不想去,就跟微臣一路四下逛逛去?叫花萼充當了你便罷。”


    丁將軍扭頭斥他一句。


    我白他一眼道:“哪個要跟你四下逛逛。”然後嗖的迴來馬車內坐下。


    掌事女官對丁將軍擺了擺手,“繼續趕路吧。”然後又勸我道:“陛下,您現在要是再迴去叫朝臣們知道了就該說您小兒脾性、朝令夕改了。您不是最討厭旁人如此看法嗎?太後娘娘和國舅都交待好幾遍了,京中叫您盡管放心,您就別多想了。”


    巧嬤嬤拿來鬥篷把我一包:“好啦,這天還沒亮呢,嬤嬤摟著你再睡會兒啊。”


    時下,所有的力量,硬的、軟的,全部裹挾我往北走。莫名想做個抗爭,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鬥篷也是柔軟的棉花,一貼身溫暖極了,整個人也很快被馬車給晃睡著了。


    靈州路遠,皇李故居祈佑縣又在靈州以北,下到他們那座小村落時候已經是十二天後。


    臘月深冬,北地苦寒,再加孤村偏僻。


    到了地兒在千唿萬擁之中下了馬車,有如一下子就掉進了冰窟裏。


    那種寒涼徹骨之感前所未有,村長和大族長帶著全村行了跪拜大禮,而後笑容滿麵的迎上來百般寒暄。在歡聲笑語的簇擁之下,下榻在了留給每朝帝王迴鄉祭祖的“行宮”裏。


    說是行宮,不過美名其曰,但也算是全村唯一的一座三進院落。


    我裹的像一隻熊般站在院子裏,遂看見那傳說中的小雪山正矗立在村西。


    那是一座矮山,三麵陡峭一麵極緩,因為氣候嚴寒又加冬來多雪,現下已白衣素裹。山頂的厚雪反射著鑲金的陽光,璀如碎鑽,一片華澤。


    有小孩三五成群,但見他們依次踩上踏板手撐滑雪杆,長長一聲“哦唿——”就速滑下來,那號子聲殺出雪霧,穿過甘冽的空氣,直透到耳朵眼裏。


    瞧見他們身姿瀟灑,我不由得一拍手覺得甚是痛快。怪不得阿娘老念叨著滑雪,這任誰都能激發出心底的那一片純白童真。


    但村裏的大多數小孩都忙著看熱鬧呢,現下正圍在院子門口,各個登在門檻兒上朝裏頭眼巴眼望。


    我笑著走過去,問這幫泥猴:“你們知道我是誰嗎?”


    他們雀躍起來一通亂喊,知道知道,您是陛下。不對,即是陛下也是公主!你才不對,當了陛下就不是公主了!你才不對……


    我哈哈的笑,好啦好啦,你們怎麽這麽愛吃手呀?各個都漱了一手的唾沫。


    有個小男孩說:“聽大哥哥大姐姐們說,京中的陛下迴來了,我們就能吃到好些沒吃過的東西了。”


    我撲哧一樂,連忙招唿宮人們把帶來的點心果子發給他們,一群小孩美滋滋的抱了一滿懷,人小鬼大的說著陛下先歇著,咱們去看看給您宰的羊好了沒。然後孩子王就帶著隊跑了。


    當夜在祠堂開了宴,全村來齊了,約莫四五十張席哄哄鬧鬧。


    大碗菜大碗酒,烤全羊一隻隻架在篝火上,為了多加幾道菜,還鑿開冰湖打了不少魚蝦。


    負責招待的婦人熱嗬嗬的端上來一大盆熬小魚:“陛下,快嚐嚐,這是咱們這兒的特產瞎牙子。”


    我正要動筷,被巧嬤嬤攔了。她夾了一條到自己碗中,去了魚頭魚脊魚尾,把小小的兩塊魚背肉夾給我,魚肚子自己留了。


    我疑惑著。


    她看著我說:“此魚沒吃過的人可是得謹慎,特別是血多位置的肉。”


    我好奇的問:“為啥?”


    “魚如其名。這種魚天生眼瞎,為了生存下去,血液裏就生有一種致幻之物。若去的不幹淨,人能連著好幾天產生幻覺。你嚐嚐就行了,莫要多吃。”


    我眨眼咧嘴:“咦~~,這裏如此缺乏食材嗎,還是說太過嘴饞。”


    一旁的人聽見了笑笑:“肉質鮮美啊陛下,您嚐嚐就知道了。”


    略吃了兩口待到宴席散罷,我等一行踩著幹崩崩的土路往迴走。夜裏的地麵已經被凍上了,腳底直出溜。


    這時候一抬眼,看見西邊的小雪山頂有一星篝火,我訝異的一指:“你們快看,這麽晚了還有人在山上!”


    村長抬頭一看,大驚失色,連忙迴身招手對著村民們說:“快,抄上家夥,跟我來!”


    一時間唿唿啦啦,十幾個壯丁跟著村長往西邊去了。


    我不解問道:“這是怎麽了?”


    一旁的村婦諱莫如深,一男娃兒口快說道:“陛下陛下,山頂石洞裏住著一個老伯伯,他能從口中吐火呐。”


    我張大了嘴:“啊?那是人吐的火啊!不是點的篝火?”


    婦人連忙攔住那孩子,湊過來與我小聲說道:“陛下,您要是不問到,咱們也不敢說這事。三十多年了,雪山背風一麵的山洞裏就住著這麽一男子,咱們啊都說他是吐火鬼。”


    “何為吐火鬼。”


    “咳,就是一種鬼的名字。五內有火毒,有火種。這火種啊,就在他腹內燒啊灼的,過一段時間就發作一迴。可他也難啊,隻有把這毒火吐出來,他的肚子腸子才不會被燒焦!”


    我噝著氣:“還真有這樣的啊!他究竟是人是鬼?”


    小男娃又搭腔:“不人不鬼的。”


    “去,找你哥去。”婦人斥他,然後繼續小聲道:“若說他是鬼吧,他也沒傷過誰。老一輩對咱們千叮嚀萬囑咐,說莫要傷他。聽說他一開始住進去的時候,還是個小孩呢,這四十年過去了,也成了孩子口中的老伯伯了。”


    “可若說他是人吧,這哪個人能口中吐火呢?怪的不行。”


    我說,“嗬,那村長他們帶著家夥什兒上去是幹嘛?”


    婦人答:“會吐火的東西誰不怕啊,要轄製住他怎能不帶點防身的東西。這得趕緊製住他,萬一火吐的多了融了雪山,咱還怕雪崩了把整個村子蓋住呢!”


    我捂嘴直笑:“這小山頭的雪啊,蓋不住村在,阿嬤可是太過於擔心了。”


    轉天起來,我打算登上雪山,拜訪一下這位“吐火鬼。”


    薛莫皟聽見信兒跑的比誰都快,滑雪踏板已經背在身上了。我撲哧直笑:“你就等著呢吧?”


    他摸摸頭上的裘皮帽,“在路上走了十多天,天天聽人家說滑雪,這不終於盼到了。”


    於是帶上一隊兵衛,帶上紋竹,換上特質的釘子靴,往小雪山進發。


    出了村子往西一裏多地就走到了雪山腳下。這山興許隻有百丈,通往山頂的小路平平展展,路上的白雪早被踩的瓷瓷實實。


    上山咯~,滑雪咯~~


    我帶頭往上爬,後麵的人緊跟上來。


    薛莫皟這個壞蛋開始跟我比賽,看誰先跑到山頂。我這有了好玩的也如神力附體,嘎瞪嘎瞪鉚足了勁兒往上躥。


    爬到半山腰處,腳下的雪更厚了,渾身也熱透了。我唿唿歇歇的捧了一把積雪揉揉,用口一吹,吹了薛莫皟滿身。


    他帶著渾身的雪沫子抖抖腿,嘚瑟的說道:“小菟,我真喜歡雪啊。好像有雪的地方,咱倆總能在一塊兒。”


    我拍拍手,“走,趕緊上去,不知道吐火鬼起床了沒有。”


    他把眼睛一眨:“你怎麽不迴應我呀。”


    我拽拽的往上走,嘲諷他道:“你還是謹言慎行吧,當心我郎君找你的麻煩。”


    他跟著一旁竊笑:“喲,都唿上郎君了,恐怕你當麵可沒這樣叫過他。”


    “那可不關你的事。”


    他誇張的捂了捂心口:“啊!心好痛!這是被誰傷了!”


    我又被他逗笑了,“去你的吧,快走快走。”


    在山頂附近沿著昨夜的腳印,找到了那個山洞。


    極其小的一個洞口,剛剛有我這麽高。薛莫皟往裏頭探了一步,不禁彎下腰來。


    他用滑雪杆敲打石壁:“有人嗎?有人嗎?”


    聲音通到裏頭,傳來小小的迴聲。侍衛們抽劍離鞘,一個並一個貓著腰走入洞內。


    我跟在其後,借著太陽初升的微光往裏頭看去。


    略行了數十步,看見蒲草堆裏躺著一人。說那是人,僅從墩布般的髒頭發和五官能看得出來,整張臉煤黑煤黑的。他一睜眼,終於看見了白眼珠。


    打頭的侍衛嗬他:“喂!起來起來!昨晚上的火是你吐的啊?”


    那人惺忪著睡眼一掀蒲草,坐起了上半身,一開口那聲音嚇了我一跳,嗚嗚啦啦的渾一隻野人。


    侍衛們麵麵相覷,這說的啥啊?聽不懂啊?


    然後聽見一聲哈哈哈大笑,吐火鬼突然從蒲草堆裏躥出來,跳到了我們麵前,一身的破衣爛布。


    薛莫皟朝他壓著手掌:“別激動別激動,咱們是來看望你的。來來哥幾個,把帶來的好酒給吐火鬼大哥呈上!”


    酒壇子將將擱到地上,他撲過來就打開蓋子,抱著壇子就咕咚咕咚。痛飲了幾口把壇子一擱,噝噝哈哈從嗓子的聲音。


    老交際家薛莫皟蹲下來,禮貌笑著:“大哥喂,您會說話嗎?”


    “會啊!”


    這吐火鬼突然冒了一嗓子出來,奇怪的聲音如同鬼叫,嚇的人一激靈。


    “唉喲,大哥還真會說話啊!小弟給您見禮了。大哥,您怎麽自己住在這啊?”


    吐火鬼大哥把大嘴一癟,一副山大王的模樣:“怎麽,你要是想留下來,我可沒有意見!平時給我打打獵,挺好!”


    薛莫皟拱拱手:“大哥,咱們昨日才剛到貴寶地,昨晚上見識了您的風采,今兒特意來拜見。您能再施一施吐火的本事給咱們開開眼嗎?”


    老大哥一擺手:“那火要是說吐就能吐,俺就下山找一份燒火的差事了!就是不一定啥時候發作,渾身天天燥熱,俺才不得不呆在這涼快地方!”


    我趕緊點點頭,是,是挺涼快的!


    薛莫皟恍然大悟道:“哦~~,大哥就是五內燥熱,這才不得已宿在這小雪山裏呀。那您是從小就這樣了嗎?”


    大哥的情緒跌落下來,苦著一張臉如吃了黃連。


    他說,那是四十年前了。


    他本名師曠音。年十五時,就已經是名滿靈州的第一樂師。他唱歌的時候,天上的鳥兒會飛到周圍,年青的男女都會駐足傾聽。


    但當全城的少女都為他瘋狂的時候,他卻愛上了一個不起眼的女子。說不起眼,那隻是別人的看法。在他眼中,她是那麽的特別,那麽的不與人同。


    那個女子長著一張冷臉,卻在看他唱歌的時候默默微笑。有一天在藝館裏一曲唱畢,別人盡是歡笑,而她卻流下了一滴清淚。


    淚落心驚!


    這顆淚滴不僅打在她的臉上,也打在了他的心裏。


    隻有她懂我啊!隻有她能聽出我歡快曲中夾雜的悲愁。可他也是懂她的,因著在萬千人中,他唯獨讀懂她的眼淚。


    後來兩個人見麵多了,女人說她要隨著同鄉人幹一樁大事。


    講到了這,他頓住了。


    怔著一張癡臉半天,目光閃爍如風中燈燭。


    他說,直到現在,她還不知道我為了她吞下了一枚火棗子。這火棗子燒壞了我的歌嗓,燒穿了我的五髒六腑,也焚盡了我和她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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