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大雪的夜裏,空無一人的三清觀。


    城防吃緊,不再有閑兵撥給三清觀做看守。


    老道士們早已覺得停著的那攤腐肉比自己還要臊臭,也各個挪到宮外住著去了。


    薛莫皟感覺自己的心被劈成了兩瓣,一瓣要用一身守得朝廷平安,而另一瓣,他要守護的朝廷,卻一劍虐殺了自己的親姐姐。


    他求見皇上的時候,偏廳裏正鬧哄著大皇子的案子,緊接著就是兵事告急,而後憑著特使“蝦皮”的身份即使能夠到達禦前,但口中想說的話吐到唇邊幾十迴,也不得時機說出。


    他也來找過皇後,皇後知道他的心瘋,便也托詞不見。


    他的兩隻眼睛在暗中摸索著,上天做媒,風雪遮身,何不趁這一夜將淑妃的屍身從三清觀偷運出來。先帶迴家,再葬了。


    這時候,誰還願意多管一個死人?即使哪日被發現,興許也會叫人覺得,屍體化為屍水,流幹了。屍體化為蟲子的食糧,吃淨了。


    他不敢用被褥或者草席去卷姐姐,他甚至考慮挪屍的時候要不要用到鏟子。躺了那麽久,死去的身體會像個肉餅吧。


    他拖著一隻窄窄長長的棺木,那棺木簡單的像個木箱,木質又輕,從地上剛剛積聚的雪裏拖過去。


    挪屍的時候他強忍著惡心。沒辦法,再親的人看到如此場麵,本能的就泛惡心。


    過程不多表,連他自己都不願記下是怎麽把姐姐挪進木箱的。最後看了一眼那張昔日溫婉清淑的臉。


    這張臉他也惱過煩過,姐姐在維護心中的正義之時,溫婉的臉就會變得麵目可憎。但即使如此,在他心目中姐姐算是個好人。淑妃也堅定的認為自己是個好人。


    淑妃恨過,為啥那一天沒有親眼看著蘇曉死?


    那麽多處死的辦法偏生的要用鴆毒,再被一個小鬼將毒酒偷換了去。早知如此,何不以匕首刺喉瀝血?……


    但現在的這張臉,既不淑婉也不可憎,唯有可怖,還會讓親者疼痛。尤感謝整張臉是防腐藥水塗抹的最多的。形狀還在。


    人放妥了,在麵上搭上一巾絲帕。薛莫皟拖著木箱稱是自個兒的行李,拉迴了薛府。


    翌日一早,大雪皚皚,雪氣裏傳來一陣陣清寒的慘叫。一聲一聲若被刀子剜心,直叫聽的人渾身起了層冰霜。


    簷下籠中的畫眉禁不住乍寒,窩蜷在一角,也被這哭喊聲驚醒了。


    崔常侍和公羊太傅肩背著大皇子,頂著紙片大雪鑽進了延嘉殿。背上的孩子全力掙紮著,歇斯底裏的喊道:“放開我,放開我,我要迴去找我娘,找我娘——!”


    公羊太傅抓著他的兩個胳膊厲聲道:“給我收聲!收聲!德妃犯了大罪,與其兄長用鬧羊花加害聖上,從今兒起!她不再是你娘了!”


    “不是——!”字字從沙啞的喉中爆出破了音,“不是我娘幹的!別殺我娘!別殺我娘!”


    兩人如同扛著個瘋狂的羊羔,歪歪斜斜的進了大殿。


    大殿裏,帝後已經等待多時了。


    見這陣仗,玫姨不叫我和尖尖雞繼續玩雪了,手心捧著我的後腦勺,一齊往大殿裏湊。


    崔常侍彎著老腰把李益放下,後脖頸子上兩個牙印清晰可見。


    “稟聖人,娘娘,大皇子帶到。”


    皇上瞪著大眼:“益兒,見耶耶和母親也不問安?”


    李益把牙都咬碎,葛錚錚的響。


    公羊太傅按著他的肩:“跪下,請安。向陛下說明你的冤枉。”


    李益狂抿了一把鼻涕,眼中惡狠狠,發著紅光,又是咬著牙說:“我確實是冤枉的,我娘也確實是冤枉的!”


    皇上強斂著怒氣,試著安撫他道:“你還小,你娘的罪過你不知情。朕顧念在你少不更事的份上,今次寬宥於你。但是,你需要忘記德妃那個罪婦,從現在開始,皇後才是你娘!”


    李益眼中的火星子灑了出來:“益兒的娘隻有一個!”


    皇上一指頭懟著他:“放肆!朕太過寵愛爾等了是吧,原本你隻能喚生母為阿姨,皇後才是你們的阿娘。快點叫娘!”


    李益斬釘截鐵:“不!”


    皇上起身就是一耳刮子,把李益扇的一趔趄。


    皇後連忙起身把李益擁入懷中,柔聲說道:“您打孩子做什麽!他一時緩不過勁兒,等等就好了。”


    皇上繼續指著李益:“你叫不叫,不叫朕現在就廢了你!”


    李益的麵頰顫抖著,豆大的淚滴迸了出來,在皇後的輕輕晃蕩之下,淚砸了一滿臉。他看看皇後,又看看皇上,一癟嘴,萬分不願的喊了一聲娘。


    “誒,乖。”皇後笑著撫摸他的頭,想拉著他坐到自己腿上。但他一掙,噗通跪下抱住了皇上的腿:“耶耶,我聽話,皇後娘娘才是我娘,那請您饒了德妃吧,饒了她吧!”


    皇上歎口氣,輕輕戳了下他的額頭:“德妃與太仆丞的罪過已落實,有罪當懲,興師動眾的鬧羊花案也當有個結局。”然後他一轉身,對著皇後說道:“這陣子益兒就養在皇後宮裏吧,朕先迴甘露殿理事。”


    皇後連忙牽著李益的手,叫他一並行禮,“恭送聖人。”


    皇上走了,李益隻得哀求皇後,救救德妃,救救德妃。


    皇後倒不再說些無關痛癢的話搪塞他,而是麵露端正的說:“益兒,這世上的事有得便有失,有失便也有得。做本宮的嫡子,你更能坐穩東宮啊——。”


    東宮?


    所有人都睜大了眼,李益也停下了啜泣。


    皇後為他擦著淚:“怎麽?沒想到吧。我的兒,你很快就是當朝太子了。”


    李益哆嗦了起來,我想那是興奮的哆嗦。


    “阿娘,為什麽?”


    皇後抿笑:“為什麽?你耶耶是真龍天子,天子的計議不容得我等揣測。但阿娘有一點要提醒你,走到這個位子,你最好清楚你需要拋棄什麽,握緊什麽。若不然,德妃可就白死了,阿娘為你說項的心意也都白費了。”


    李益惶恐而又滿懷期待的點了點頭,緒緒斷斷的說:“是,益兒一定謹記阿娘的舐犢之情,一定好好孝敬阿娘。”話罷,還是流下一滴含悲的淚。


    皇後滿意的笑了,對我一揚下巴:“菟兒,把你那些奇巧物什兒都搬出來,哄著弟弟玩玩。”


    “哦哦,好……”,宮女們趕緊去搬箱子,就這樣,李益裝模做樣的跟著我玩了一半晌。


    午後果有聖旨降下,張貼滿城,再到全國。


    【冊嫡長子李益為太子,賜居東宮,仁為重任,以安萬物。】


    我驚愕的目睹著這一切,一切都那麽的突然,那麽的奇怪,又那麽的合情合理,那麽的水到渠成。


    防民之口,甚於防川。


    叛軍起兵的旗號,先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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