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裏大門連白練都沒有掛,隻懸著兩隻白燈籠。


    一過二門才能看見鋪天蓋地的白,庭中花木也似在哀哭,這一種氛圍刺的人眼生疼。


    “小姐迴來了,小姐迴來了。”


    家裏的老管家遞來一套重孝喪服,我連忙套在身上。


    靈堂前一隻大大的火盆,葉姨娘抱著小弟弟跪在草席上,用燒火棍翻攪著紙錢。哭紅的不僅僅是雙眼,連帶著她整個麵部都腫了起來,整個人黃昏著,有氣無力。


    小弟弟仿佛還不知發生了什麽,依舊坐在她懷裏踢騰著腳丫。


    停在正屋碩大的棺槨黑黢黢油亮亮的,我不敢近前了,隻囔著鼻子問道:“奶奶呢?”


    葉姨娘聽人說話才知道有人近前了,抬了抬眼皮:“公主迴來了,老夫人病了,在後屋躺著,不知道還能不能熬得過來了……”


    我咬了咬牙:“這是自己家,別喊我公主!”


    我行大禮拜了三拜,上了兩迴香,燒了一盆紙錢,而後才鼓足勇氣來在停棺處,扒著棺沿兒往裏看了看。爹爹靜靜的躺在裏頭,臉色烏沉,走的不算憤慨,也不算安詳。


    葉姨娘氣若遊絲的說道:“都說老爺是畏罪自盡,可這監獄裏頭平白無故哪裏來的毒酒呢,嗬嗬……”


    我諷笑道:“畏罪,畏的什麽罪?”


    “三條。其一是貪瀆罪,由呈送內府的官銀引出的。奴家從來都以為,這金銀銅製品純度不高,才是有人刻意在中間營私貪汙。不成想這純度太高,反招其罪,真叫人覺得出其不意啊……”


    “這事隻是個引子,後來所牽出的五十萬兩白銀是怎麽迴事?”


    葉姨娘把小弟弟遞給婆子,長出口氣說:“那銀庫應不是凡家私庫,太具體的奴家也不知道,老爺也未與我提過此事。奴家隻知舊年五月中旬,蘭羌王念家三子來找過一趟老爺,給了數把鑰匙托老爺代為保管。想來,這些鑰匙該是這銀庫的了。而裏頭的銀兩,許是這念家三子的財物。”


    我不禁倒吸涼氣:“五十萬兩啊!這可是國庫半年的收入!念奕安當時年僅十七,雖說經商數載,可說賺到如此之數實難叫人相信!”


    葉姨娘搖搖頭:“奴家不知呀。老爺當縣令的時候,年俸祿不過六十餘兩。這才剛剛當了節度使一年,哪裏可能有什麽私銀。凉蘇縣那地方不產絲綢瓷器,不產白鹽礦石,又是區區一屆縣令,想破了頭也想不明白如此巨數乃是貪瀆所來。”


    我蹙眉:“鑰匙何在?”


    “還在老爺隨身的木箱中,此次來京行李還未打開,人就被捕了。”


    “尋來給我。”


    葉姨娘抬眸看著我:“小姐,您真的要?”


    我點頭:“放心給我。”


    片刻後,一串鑄鷹頭的青銅鑰匙沉甸甸的握在手心裏,我用荷包上的錦帶纏好了,放入了懷中的暗袋。


    我理了理爹爹說過的話,而後問道:“此次進京不是帶來了鑄錢司的鑄銀匠人嗎,人呢?”


    葉姨娘咬了咬牙:“就是此人堂上質證,說老爺命令他將私藏的五十萬兩白銀鑄成蠟燭形狀掩人耳目。目前,許是還在大理寺。”


    “他姓甚名誰?籍貫在哪兒?”


    “名喚呂阿昌,就是凉蘇縣人氏,一直在鑄錢司為匠,習得一身好手藝,可枉為個人啊。”


    “三條罪過,除了貪瀆,還有兩樣是什麽?”


    葉姨娘抹了把臉搖了搖頭:“這第一日過審,隻審了這頭一樣,其他兩樣還未來得及呢,就!”說到這,她又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我安撫了她兩句,又在病榻前伺候了半天奶奶,說了些叫她老人家振作的話,再跟管家討論討論爹爹的身後事,忙到了傍晚方才迴宮。


    四月半的天,又是紅了櫻桃時,憶往昔一家人在雲家果園歡聲笑語,那份甜味猶在嘴邊。


    咂一咂,品一品,再攪著苦水咽下。


    我早就說過了,阿娘成了皇後,和她曾經如此密切過的爹爹如何能夠全身而退呢……嗬嗬,起初預感來臨時,我竟然停下了未雨綢繆的手,我在想什麽呢?就是這份僥幸,對人性所抱有的幻想,害死了爹爹啊!


    清醒吧!我告誡著自己。


    身有負重,大步前行。這一天,舊夢徹底破碎,既然再也做不了縣城的土公主,那麽就安心做好前周國的大公主吧!


    我眼底噙著熱烈的淚,心中的氣勢已然虎虎生風,而我也知道,在把這一切宣之於表之前,還有一段艱辛的路要走。


    進宮門的那一刻,腦光一閃。我發現如娘所說,這裏可以找到一切。


    天邊夕陽明晃晃的照在宮道上,迴延嘉殿的路上撞見了太液池旁的皇上和陳修媛。


    他們兩個一邊逗紅鯉,一邊逗四郎。


    四郎笑哈哈的,口中有剛剛冒出頭的小白牙,揮動著的小手正學著大人的樣子抓魚食往水裏丟。


    陳修媛先看見了我:“喲,公主也在散步呐。快來快來,跟你四弟弟一起喂魚玩。”


    我走上前去對兩人福身請安。


    皇上打量了我的一身素白,眉頭抖了抖:“菟兒是出宮了吧,剛從凡府迴來?”


    我垂眸低首:“是。”


    陳修媛撫著我的肩:“公主呀,有些事要學著自我排解。嬢嬢知道凡都督養育了你不少年頭,你對他定是感情極深的。”


    我閃著眼睛看了看陳修媛又看了看皇上,抽著鼻子裝模做樣道:“菟兒從沒料到爹爹會犯下此等過錯,真的沒料到……”


    皇上歎口氣,試探般的伸出手,見我沒躲,這才拍了拍我的肩膀:“這凡都督也是的,雖說依法要先由三司審理,可這定案尚早,朕更是想著對他網開一麵,豈料人竟然短視起來,自戕於獄中,實乃令人唏噓。”


    陳修媛附和道:“是呀,聖人聽聞此事亦是難過了許久,還發落了大理寺一幹人等,這事上,你可不能誤會皇耶耶呀。”


    “我就是傷心爹爹為什麽舍得自殺,撇下我走了。”


    皇上半真半假的哄著我:“菟兒啊,爹爹沒了,你還有耶耶呢。”


    陳修媛也笑說:“是呀,你現在不是也知道了,皇耶耶才是你的親生父親啊。這養育之恩再大,可也比不過生身之恩啊。”


    這一刻我差點沒忍住笑了,大夥明知的謊話拿出來當真的說,可真的達到了一種自欺欺人的入化之境了!


    但為了扭轉局麵我隻得由笑轉哭,演技上線,狂流著淚嗚咽了兩聲:“嗯嗯,隻是爹爹待我不薄,一時難免傷懷。”


    陳修媛給我擦著淚說道:“血緣才更是連心呢。菟兒年前生病的時候,口中囈語了好幾日,喊著什麽銀蠟燭,銀燭。若不是菟兒提醒了耶耶,凡都督這件貪瀆之案還不能這麽快查到贓物呢!你看,你的小腦瓜明裏暗裏都是向著皇耶耶的,懂得幫他查案子。”


    這用意歹毒的話如一記炸雷響徹在我的額頭,炸的我雙手一麻!


    囈語銀燭?是我陰差陽錯促成了爹爹的死?


    還有“血緣連心”四字,分明是在告訴皇上我終歸是養不熟的外人!


    這個所言所語,字字錐心的毒婦!


    我強收著情緒,以啜泣作為掩飾,抹著臉答道:“嗯,知道了。在外頭太久,奶娘還等著我迴去呢,菟兒先告退了。”


    陳修媛一驚一笑:“呀,這吃奶吃到七八歲的不新鮮,吃到十五六的可就少了呀。”


    皇上也跟著嘿嘿一笑:“朕這幾日不也飲了幾杯,也是快要上癮了。”


    樺蘿挽著我說道:“聖人,修媛,這一樁可是公主的心頭好呢。舊年時候別看她在禦書房當差有模有樣,可迴來屋裏還要吸玫姨的瞎奶。為此皇後娘娘還好生責罰過她一迴。近來娘娘聽太醫說人乳可治瘦弱,可拔身量,這才勉強允了她這幼稚癖好,等吃上些日子將養好了,定給公主斷掉。”


    皇上聽罷撫掌大笑,一推我道:“快迴吧迴吧,莫要耽擱這大事。”


    “嗯。”我奶氣一聲,行禮退下了。走出未有多遠,身後又爆發出一陣大笑。


    笑吧笑吧,越覺得我傻越好呢!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點銀燭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樊鈺生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樊鈺生並收藏點銀燭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