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書房裏,暖氣吹人酥,淡嗅墨蓮,香袖提筆,紙箋拾得兩三句。


    我的字如今寫的愈發好了,倒是不負春夏間的數月勤練。


    彼時姑姑手把手的教我,又細心檢查窗課,如今迴憶起來,仍覺溫暖。


    我瞧著濕潤的筆尖,和它書下的橫豎撇捺,提頓藏露,注意力鑽進了筆鋒裏,走神了片刻。


    畫可畫敕結束,落完最後一筆,我將整疊的文書摞好碼齊,將狼毫筆擲入筆洗,看它在水裏墨縷成花。


    透過窗欞往偏廳瞄瞄,見姑姑坐在軟榻上,聽蘭內人迴事。看她好似肩酸背乏,有心替她捏捏,可是一想到如今我二人的隔閡,便踟躕住了。


    她做了狠事,我說了狠話。這個結,我一直迴避著,還沒有正式想過化解。


    可又當如何化解呢?您派去蜉蝣山秘密行動的人擄走了茶民的兩個孩子,這才使得上山尋子的茶民被困於山洪,又促使念奕安前去解救,以至慘案發生。


    我搖搖頭,無措的坐迴椅上,伏在案上發呆。


    皇上一臉笑意的迴來書房,很少見他這般高興過。


    我笑問他:“聖人,可是有什麽喜事?”


    他闊氣氣噗通一坐,渾身的氣息都飛揚著:“陳修媛給朕立了一樁大功,她命在洛陽的二哥暗中擄來了劉鱷奴的小兒,如今質子一換一,四郎迴家的日子指日可待了。”


    我眸子一閃:“那果真是天大的喜事!”


    皇上點著頭:“是啊,整個後宮能與朕分憂解難的,頭份當屬陳修媛。”


    我亦稱讚道:“修媛娘娘慧心無量。”


    在這情緒上佳的節骨眼,我借機說道:“聖人,關於我父親,您可不要誤會他呀……”


    皇上將眼睛從奏折裏挪開:“你憂慮甚麽?你父親不是已再度上表陳情,朕也體恤他老來得子之心。”


    “而且……”他眉眼一壓,神情邪魅起來:“京中不是還有你這個質子在麽。”


    這話前半段雖喜,後半段堪憂,再不中聽也隻能附和笑笑:“聖人,您真會開玩笑。”


    他擱了奏折,伸了個懶腰:“朕可不是開玩笑。身為人臣,即使不存二心,他也應懂得瓜李之嫌的道理。”


    我垂下頭,心中疙疙瘩瘩。


    然後他突然一轉頭,盯著我的臉目不轉睛,直把我看的一頭霧水。


    然後他啟口了,聲音變得極輕咬字卻極狠:“噝……你越來越像一個人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亂跳起來。


    但見他原本紅光滿麵的臉霎時間陰沉下來,什麽都沒再說徑直出了書房,留我望著那寬闊背影驚惶難安。


    得,一個秘密,快不是秘密了……


    可是人,往往都存著僥幸之心。一來希望皇上的懷疑隻停留在懷疑,二來希望有其他力量可以叫他扭轉這個看法。


    於是迴來月池院,我想通過玫姨的口,傳話給姑姑。


    到底更不想讓此事曝於人前的,是姑姑。我可悲的發現,盡管她不願意承認自己,可我還在為她考慮,以她的目光丈量問題。


    是啊,堂堂一品女官大人,被曝有私生女,該會給她帶來怎樣的麻煩……


    我盡量使語氣顯得漫不經心:“玫姨,今天聖人說我越來越像一個人了。可我覺得,除了有了些姑姑的幹練,有了些姨姨的細致,至於別的——,還是跟阿耶一模一樣。”


    說這話的時候。我有屬於我的卑微和自尊。這卑微和自尊又同出一路——你們都裝醉,我何必獨醒。


    玫姨臉上的表情別扭起來,僵笑道:“嗐,聖人的意思,估計是說你長大了。”


    “嗯,興許吧。明日冬至,晌午我要出席宮宴,而晚膳李成蘊邀我過李府去,就不在家裏過節了。”


    玫姨歎口氣:“咱們一院的人,有多長時間沒有一桌吃過飯了。”


    我隨即笑道:“叫我算算啊,自打我當上尚書吧,九月二十五到今天十一月初六,一個來月罷了,不久不久。”


    玫姨有點生氣:“你還掰指頭算!越來越沒心沒肺!”


    時下有一隊宮女入來院中,傳樺蘿道:“聖人臨時決定薄暮時分啟程至京南齋宮住下,以便明晨於「圜丘」的祭天大典不慌趕時間。內司大人隨駕,不及迴來打點,勞動姐姐您替大人歸置些備用之物,交由奴婢們吧。”


    聽此言我眉角一抬,非要讓姑姑隨侍,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我推門問道:“一並隨駕的還有何人?”


    為首的宮女答:“迴尚書大人的話,還有大皇子與淑妃娘娘。祭天大典本應是中宮參禮,如今後位空缺,便由淑妃娘娘代中宮行祭。”


    我點頭:“知道了。”


    又瞧見小廚房裏祥順她們在準備羊肉豬肉等幾樣葷素,我迴轉房內問道:“阿姨,內膳房明日定送餃子來,何必再勞動自己?”


    玫姨的麵龐從來都是笑臉多:“這過節得有個過節的樣子,自己動手的更好吃呀。也想叫你們試試姨的手藝,待明兒晚上你迴來,留幾個給你。”


    我也歡喜答道:“好勒。”


    說到這,我突然想起一事。


    合宮上下多有節慶補貼,但也僅對於有品級的宮人來說。餘者雖比暴室的情況略好,不至於無晚飯吃,可到底也是些粗飯蔬食。節慶下主上們慶賀,底下人遭罪,一天勞頓下來,熱飯恐不及吃。


    如今身在尚書其位,權該謀一二利好與人。


    於是我喚來小珂,吩咐道:“我現下批兩張條子,你拿去內外膳房兩處。明日冬至,所有無品級的宮女,女使、內侍、官婢,每人皆可領十五隻羊肉餃子應節。這批費用,單獨匯總一個賬目於我,算作我個人的私賬,不入官賬。你現拿去三十兩,分派兩處,待賬有了,多退少補便是。”


    小珂眼睛一亮:“大人恩澤。我那一同進宮的小姐妹有在底下幹活的,多長時候連肉星兒都吃不著。”


    見人心生感念,我亦覺得頗具價值,將條子銀錢備齊,命她盡快去了。


    玫姨在一旁籲歎不已:“你可是有錢了是吧。照你這樣式兒,年下呢?上元呢?”


    我往她身邊一蹭:“姨姨,過節嘛,我想讓大家夥兒都高興高興。”


    玫姨一盯我的眼睛:“別個都高興了,單漏了你姑姑?”


    “我……”


    “你說呀,你不最能言善辯?”


    我沉吟良久,隻說了句困了。


    轉過天來,一大早小珂就遞來一折文書。


    “大人,事情妥了,底下人剛呈上的。”


    我翻開一看,共十三人的簽名畫押,遂滿意笑道:“這烏氏的「勾月門」果然辦事利索,數日間,就尋得了十三人。”


    說到這十三人,身份不一,但都年至黃昏。統歸下來,原都是伺候過前女相白憲昭之人,如今流散在外,被這勾月門察訪尋出。留下名姓地址,書上原來職分,待我將名冊設法叫聖上禦覽,便可作為“重揭逆案”的有力證據了。


    近來閱大理寺奏疏,案情進展緩慢,年代久遠,缺人少證,難以驗明正身,現下問題該當迎刃而解。


    不論胡嬤嬤之冤屈,但憑她沾惹上這檔子事,就難以善終。何況借她生事者,另有其人。如今我也隻好搭一趟順風車,借她之身,搖一搖這衛國公的地位。


    我自量力,不做蚍蜉撼樹之舉,隻為能早日定罪於他而添磚加瓦。


    我預感哥哥的案子會隨著此案揭開真相。其親侄張巢是為殺害哥哥的兇手之一,我就不信這衛國公老賊能置身事外。


    現下,該由誰將此文書呈交禦前呢?


    我靜坐在房內,沉思不斷且默默等待,不拘多時,院子裏響起了歡笑聲,宮女們若枝頭的麻雀嘰嘰喳喳:“聽說了嗎?聽說了嗎?張才人手下的大宮女挨了陳修媛宮人的打,現下她帶著一幫人,打上臨照殿去了。”


    我竊笑,等上了。


    真是銜尾連頭,無縫對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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