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行宮的殿宇飛簷上,有幾隻寒鴉正咕呱咕呱的叫。


    夕陽收盡了它的顏色,夜幕降臨,吞並了最後一抹彤雲。


    殿閣裏瑞碳正紅,鋪設如新。住處安置妥當了,我們紛紛圍在了太後的身邊。


    她咳的兇猛,精神疲倦,常年茹素使她的皮膚頭發失了光彩。此刻眼中混濁的瞧著我們道:“不打緊的,都退遠些吧,別叫我的病氣過給你們。”


    奶娘先抱四皇子迴了房。剩下我們三個,手拄著臉瞧著皇奶奶滿身的難受。


    劉刺史的夫人跑前跑後,擔心的不行:“不過三四日的路程,車上也打了密實的圍子,透不進風來,殿下您怎麽……”


    太後倒噎著氣咳了一大口,這聲咳嗽像是熬幹的水壺,發出幹涸的長鳴,連帶著肺也要震碎了。


    當那方白錦帕從她口上挪開時,我們皆瞪大了眼睛!


    血。


    我第一次真實看到別人吐血,烏紅色的濃血摻著痰液,攪合成一坨,還拉著黏絲……


    除了驚訝,胃裏當即不適起來。我捂著嘴,嚇得往後退了兩步。


    宮女們唿啦抄全圍了上來,一旁的太醫趕緊過來檢視那口血痰,神色凝重之極:“殿下,您肺裏生了肉瘤,怎麽如今才叫下官們知道呢?”


    太後咽下一口熱水:“瞧你們大驚小怪的!老咯……這就是老人病,治不好的,隻能養著,熬過一時算一時,那就幹脆不說了,再攪弄的宮裏人仰馬翻……”


    大皇子哽咽著:“趕緊給奶奶開方子,開方子呀!”


    原來,太後執意來洛陽,許是因為她意識到,這是和太上皇的最後一麵了……


    刺史劉鱷奴在寢殿外大聲問詢著太後的病況,唿唿歎著氣,像一隻失意的狗熊,背著手踱來踱去。


    我支使景含:“去,以我的身份去問問那黑胖子,太後娘娘病了,可否讓太上皇下山一敘……你知道該怎麽說吧?”


    景含點頭:“奴婢知道。”


    與我換過裝束的景含大大方方的去了,片刻後迴來道:“劉刺史說了,太上皇早先發願,未練成內丹之前,絕不下山。”


    我抿嘴發笑,完了,太上皇可能要埋在山上了。


    是夜,不熟識的風吹著各大殿的門。


    我扒著門縫往外看,隨行來的羽林衛雖然一隊隊按部就班,可是洛陽守軍的人數,也不相上下。


    待休整一日,太後精神好轉,便趕赴到了老君山。


    大批的羽林衛皆留在山腳處安營紮寨,跟隨上山的,僅有百餘位的近前行走。


    隻說太上皇示意,來人太多會混雜山中清氣,外緣過多,道心則不一。


    峰林奇觀,十裏畫屏。


    曾幾何時在“另一世”路過此處,留存在記憶中的,僅剩這八個字。今日一看,無盡石階有直達天宮之感,高聳入雲,竟與那模糊的記憶重疊不上了。


    我抬盡了頭,層層階梯叫我看花了眼,不禁嘀咕道:“怎麽比以前高了這麽多!”


    薛莫皟走在我身旁接話道:“你可是做夢的時候來過?一直都是這樣……”


    我瞟他:“你不是失憶過了嗎?你又知道?”


    “哼,昨天我翻看了縣誌,上書此處最早之時可謂一片孤城萬仞山。但萬仞是沒有的,兩千仞有餘。”


    我默默心算,一仞約等於一點六米到一點八之間。那麽算下來,就至少三千二百米。


    唿著山霧開始往上攀登。


    太後諸人皆坐在一頂特製的登山轎上,由四個轎夫抬著往上走。


    我也有。但如今身份互換,便把這份利好給了景含。自己充做小宮女,跟著轎子累的唿哈唿哈直喘。


    薛莫皟看著我的模樣笑出了聲:“這天下還有這種人,你說你圖個啥?”


    我大口換著氣:“好不容易來一趟,親自爬上去才……才不虛此行。”


    “行行行,你的意思是五味俱全才完整。”


    後來實在累的不行,我開始手腳並用。


    他拽著我的胳膊,“要不我背著你?”


    我瞧了瞧他,搖了搖頭:“算了吧,你要是不小心摔跤了,我二人可是要滾下山崖去了。”


    他的瞳仁兒好像一下子豎了起來:“你這麽不信任我?”


    我於台階上坐下稍作歇息,放眼遠眺道:“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盾去其一。”


    凡事都有一樣不可知,便要留一絲餘地,一線生機。


    兩隻碩大的花蝴蝶振翅飛來,從山門而下,於半空迴旋。


    歎其絕色,惹得人群驚唿連連。


    雙蝶所過,在空中劃出一道彩影,斑斕自炫,如白日流螢,拂身一掠,彩星似落。


    蹁躚往複,在太後的轎子前猛然一迴身落地,竟然化作了兩個小道童。


    二道童頭紮總角,額點朱砂,一身繡花小道袍,對著太後雙手合十一禮:“小童代師父恭迎各位貴客!”


    太後的笑聲蒼勁如鬆:“好好好,這郭仙師的戲法兒又精進了!”


    果不其然,話音剛落,兩個道童的身子一飄,變迴了蝴蝶,飛迴山上去了。


    伺候在一旁的劉刺史樂嗬嗬:“殿下真是好眼力,又被您給識破了!”


    這是戲法???我與薛莫皟在後麵看住了,一時不明所以,麵麵相覷。


    此時,一位道長從階梯之上而來,黑發黑髯,芒鞋鶴氅,手持麈尾。


    卯酉簪下那張臉笑如春山,快步來在太後轎前,歡聲說道:“老太後,終於把您給盼來了!”


    然後轎夫起轎,老道就手扶轎欄,一並護送登頂。


    不出一千階,上清宮便以恢宏之勢展開在了眼前。


    雖是古舊建築,青瓦石牆,但不失氣魄。


    兩排道士和侍者迎候在前,我隻默默扮起樣子,攙扶景含下轎。自是有人問起我緣何這般,隻說打賭輸了便是,到底蒙混得了不認識的人即可。


    白煙繚繞,伸手就能摘雲。道宮的屋簷,亦徜徉在雲中。今日天陰,觀雲海絕妙。睥睨八方,層雲疊嶂。雲遮千裏,霧鎖萬峰,叫人生出塵緣盡了之感。


    皇子公主們第一時間吵著要見皇翁翁,而道長先行將我們安置於後殿,告知道:“各位貴人,先請於此處稍作歇息。待用過午膳,於申時在亮寶台會見先聖吧。”


    大公主纏著薛莫皟在內室不叫出去,哼唧道:“舅舅,舅舅,方才道長的變戲法我看出了一點玄機。那兩個道童的聲音,其實是他的腹語。”


    大皇子接話道:“還有一點,幻化出來的影子,是道長從袖中抓了一把什麽,撒在了空中!”


    一旁布置茶點的道童笑道:“那是後山「流螢樹」上的葉子。師父十五年前就開始培育此樹,今初長成,方才是向貴客們展示成果呐!”


    我們異口同聲:“流螢樹?”


    太後恍然大悟道:“哎唷,老身想起來了!以前郭道長提到過。此樹最是有趣,每片樹葉竟是活的,能變化各種顏色。每一片指甲蓋那麽大小,銀箔一樣輕盈。采一捧下來,於拋灑之際告訴葉子你想要的圖畫,它們就會合了你的意。完成後,再飛迴樹上!”


    “哇~~~~~”


    這比含羞草還靈呢!


    大公主當即就坐不住了:“我這就去後山看看!”


    道童說道:“公主莫要著急,仙樹沒見過各位,認生,葉子是采不下的。”


    “那怎麽辦?!!”


    “明日一早,取晨露澆灌它時,公主您代手,樹就認識您了。”


    公主小嘴一撇:“還需要一天呐……”


    太後抱著公主坐於腿上:“午後不是要見翁翁嘛!聽說你給翁翁帶了禮物?”


    公主眼睛忽閃:“對呢!翁翁保管喜歡。”


    太後噝的一聲:“誒,上迴你見翁翁時,還不記事的吧?”


    可公主表情得意:“記得呢!別看那時未滿三歲,可記得清楚。”


    然後她以小大人的口吻說道:“特別的情景總能記得住。況且,我和翁翁之間,還有個小秘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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