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院子裏教尖尖跳舞。


    “丁字步,重心往前腳掌放。雙腿夾緊,轉開。注意氣息,試著用丹田吸氣,一點點的吐氣。好,定住。”


    尖尖學的有模有樣,我圍著它走了一圈:“不錯,越來越有子午相了。”


    它現在出落的有點像小孔雀了,尾巴和翅膀皆長出翎毛來,一抖身子,就漾起蓬鬆的白雪。


    玫姨嘟囔著:“我看你還是窗課太少,跟雞玩的比跟人都熱鬧。”


    然後她拽我進屋,給我換衣裳:“得了通知,申時內官局大會。在冊的,不當值的都要去。”


    這身紅白相間的宮女製服好久沒穿了,如今不知被玫姨用什麽法子漿洗過,顏色竟潔白鮮亮了許多。


    玫姨換上了與青鸞宮柳阿嬤一樣的紺青色袍服。著青色藍色表品秩低,但袍服又表身份。


    嬤嬤們雖沒有官位,但受人尊重。


    這次內官局大會,竟然連月池院的粗使宮女也去了。如此大的陣仗,還是第一次。


    人山人海擁擠在內官局大院中,人聲鼎沸。


    內官局大殿門前,台階之上,於中,左、右,擺放著三座貴重的圈椅。尤以中間最端肅淩人。


    鳳儀女官維持著秩序,領所有人依隊列站好。與太極殿大朝會規模一般無二,皆分左右站班肅列。


    我站在右側第四排左一的位置,視線尚可。


    每一排少說四十人,一水兒的製服齊齊當當。迴頭往後察看一眼,烏壓壓的人頭,十數排有餘,密密層層,直排到了內官局大院南牆。


    大門內外,侍衛森羅。隊列前後,宦官齊整。一個個筆直矗立,神情嚴肅。


    壓迫感油然而生,今日這大會,恐怕不簡單。


    全場肅靜,站立了少時,鳳儀女官大聲宣布:“內司大人至,作司大人至。”


    接著,姑姑穿著她正紫色嵌寶鑲珠的一品官服從大殿中走了出來,高視睨步,儀態軒昂。


    跟隨她其後的鍾作司和林作司此刻顯得黯淡許多。


    姑姑步態穩重,緩緩入座。待坐定了,二位作司大人才於左右坐下。負責會議記錄的女侍書默默就坐於一旁小桌案,筆墨紙硯已準備妥當。


    所有人福身行禮,口唿安好。而後,場麵安靜的聽得見一根針落地。


    我偷偷抬眼看,隻見姑姑氣韻天成,鋒芒微露。她略遲了遲,品評了所有人的敬意,方輕輕抬手:“免禮。”


    眾口齊唿:“謝內司大人。”


    這等十足官威,叫我一瞬間懷疑,這是我姑姑嗎??


    姑姑啟口:“此季度已過半,今次局內大會,召爾等前來,一為總結歸納,作為秣馬厲兵,砥礪篤行之用。這二來,為了整飭倫紀。近期各部差使,紕漏百出。人浮於事者,以權謀私者,瞞上欺下者,如是等等,盡悉皆有。今日,定要遏一遏這些不正之氣。”


    姑姑微微轉眸:“鍾作司。”


    鍾作司得了授意,拿起幾本文書,起身與一眾作了管理層所施之製與新策成效的報告。


    而後,後宮各宮殿掌事女官,各省部主管女官,尚宮局六尚,一一進行了述職報告。


    耗時冗長,聽的乏味。


    我已神遊物外,正打算著托人去製一副撲克牌玩,這時耳聽覃鳳儀一句:“把人帶上來!”


    原本麵向前方的人群,此刻皆轉為麵左和麵右而立。我也跟著轉了身,看見兩個髒兮兮的女子被帶到台階之下。


    看仔細了,才勉強認出,其中一個竟然是何總管!


    她在宮正司被羈押了三個月,已是滿身滿臉的汙垢,頭發像是爛墩布一般半貼半蓬在頭上。


    看來今日,是要當眾判決。


    接著秦鳳儀曆數了二人的罪行。何總管穢亂宮闈,豢養獰貓間接導致龍體有損之罪早已是人盡皆知。而另外一個獲罪的女子,卻是紫雲閣烏昭容入宮陪產的嬤嬤。


    所謂種種確鑿的證據,將她意圖以紅柰果毒殺皇嗣的事件定為了鐵案。


    她一臉淡然,似乎看明白了這一切,分辨喊冤已成徒勞之事。


    公宣了罪行,秦鳳儀恭謹的姑姑迴稟:“二人罪狀皆已畫押,還請內司大人裁決。”


    姑姑一派端正,鏗鏘有力的說了兩個字:“杖斃!”


    說這話的時候,她的帽翅因此晃動一下也無。她的麵不改色使我心裏落了一滴冰水,眼淚就掉了下來。


    宦官們唿唿嘯嘯從後麵湧來,兩個掌刑的拿著大杖。那兩根木杖,從地麵到男人的肩膀那麽長,大臂那麽粗!


    我甚至覺得一杖下來,人就會一命嗚唿。


    那何總管被押著雙臂,往地上按。死到臨頭她仍然不服,歇斯底裏喊道:“穢亂宮闈的多了!蘇曉你個賤人,別以為我不知道……”


    姑姑峨眉倒豎,一掌拍在圈椅扶手上:“掌嘴!”


    然後一木杖就卷著風直落落的揮到了何總管的嘴上,她未說完的話被打到戛然而止!一刹間鮮血四濺,鼻血連帶著打落的牙齒噴了一地!


    我趕緊捂住自己的嘴,全場皆是暗暗的驚唿。


    何總管遭了重擊,整個人懵了片刻,醒了醒神後依舊不肯就死,趴在地上還尋找著她的牙齒,口中嗚嗚咽咽絮叨個不停,但沒有一句話可以聽得清。


    宦官們再度提壓起她的胳膊,然後掌刑的將大杖舉過頭頂,卯足了勁兒掄了下來。漆紅的大杖此時化作一條結實的巨蟒!


    一聲沉響,一聲哀嚎。


    大杖打在身上的聲音可怖的緊,甚至雜糅著骨頭被打碎的聲音!


    似乎為了將殺雞儆猴做到極致,並不是雙杖齊下,而是就這麽一杖一杖慢慢打著。從腿開始打,一步步往上,直打到腰。


    棍下無生機,要死不得活。


    三十杖下去,地上一前一後兩灘血匯到了一起,不規則的往四周流淌著……


    探了探徹底沒了氣,果然如阿秋所說,掂著腿拽到一旁的破席上,一卷就被抬走了。


    一旁等待用刑的另一女子看了這全程,已然有些呆了。


    被人拖趴在地之時,神態恍惚,默不作聲。


    我別過了頭,不忍再瞧。


    大概掌刑的也知道她冤,手下仁慈,速速結果了她,打到第三杖的時候就已沒了聲。


    我淚眼朦朧,迴頭再看她之際,已被卷進了席子,死相要比何總管安詳的多。


    結束了吧,能讓我們走了嗎?


    我看向姑姑,她帶有一絲釋放的神情閱覽著庭前的畫麵,但並沒有將要結束的意思。


    “淑妃娘娘至。”


    聽內官局大門口一聲高唿,半副皇後的依仗入了門。


    幾位大人立即起了身,所有人跪地行禮。那帶著血汙的地麵,也速度被撒上了草木灰。


    淑妃娘娘今日盛裝而來,排麵可觀。她亦光彩照人的走到高坐之前,姑姑敬意十足的攙扶她入了高坐。


    宮女們又抬出一椅,放在淑妃之右手旁,姑姑才坐下。


    淑妃啟口:“聽聞今日內官局大會,本宮也來親覽一番,瞧一瞧在本宮治下,各部是否井然有序,遵規守章。”


    “蘇內司,近來各部之紕漏,問責到哪了?”


    姑姑恭謹答:“迴稟娘娘,該查問賬房與福德宮例銀之事了。”


    淑妃點頭:“好。”


    覃鳳儀即刻宣:“唐司賬,劉司賬,顏司賬,三者何在?”


    然後這三位就出了列,於庭中跪下。


    阿秋厲害,這迴又有她。


    姑姑口氣嚴肅:“唐司賬,你乃賬房主事,自是你責任最大。本月撥給福德宮的月例銀子當中,二百六十兩為假。你一句不知詳情便想搪塞過關,隻怕宮規不許。”


    “本官休沐結束返宮之後,已命宮正司大力審查,已確定紕漏不在少府。那麽如此,定是被你賬房之人,中飽私囊了!”


    那唐司賬二十多歲,短小精悍。此時努力壓著自己的焦慮,說話難免有些慌亂:“迴稟淑妃娘娘,內司大人。下官冤枉!”


    “下官向來按舊例接收少府撥來的銀款,隻作清點,也隻在各宮發奉的時候再行撥出。這當中時間,庫中的銀兩是動也未動的。也許……是負責運輸的兵衛們,監守自盜!”


    她長吸一口氣,眼珠左右溜了兩下:“還有,還有一件疑惑。八月初七,顏司賬支走了三百兩。發奉條子上書——經上指示,冬日將至,為粗使宮女采購一批凍瘡膏藥,以免耽誤幹活。許是,許是顏司賬借此機會動了歪心也未可知!”


    姑姑眉眼瞬怒。


    而林作司搶先開了口:“大膽!若無證據,你可知這是汙蔑之罪!”


    我心裏一激靈,三百兩?阿秋前度所說,對不上數的三百兩?


    阿秋驚呆了,慌亂無措,叩頭在地道:“淑妃娘娘,大人們……”


    但話說了個頭,被姑姑嗬止住了:“住口!還沒有問你話。”


    阿秋收住聲,含著淚默默跪著。


    姑姑問向唐司賬:“還有什麽?但說無妨。”


    唐司賬左右看看高坐上所有人的神色,鼓了鼓勇氣說:“賬目上一清二楚,顏司賬支出了三百兩。如今采購的藥膏未見,銀子也不知哪裏去了。”


    她裝出歎氣的樣子:“像凍瘡膏這種小東西,拖一拖時間,許是大家都該忘了吧。”


    “何況,她此次開了銀庫後,才出了假銀兩之事。原本這銀庫,隻有下官一人可以進入,直到顏司賬調來之後,才多了一人有此權利。”


    林作司道:“哦?唐司賬的意思是,顏司賬不僅巧立名目,貪汙了三百兩。而且以假換真,又盜取了二百六十兩。可是這個意思?”


    唐司賬點頭如搗蒜:“是是,下官真是此意!”


    隨後林作司向淑妃說道:“稟娘娘,這一個小小的從五品司賬,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不成?竟敢一人侵吞五百兩有餘,莫不成……”


    我明白了,有人設局,要攻擊的終極對象,是姑姑。我瞧著姑姑的神色,她一直在默默聽著,觀察著,冷靜依然。


    淑妃抬眸,白皙的脖頸扭動著,白的刺眼。


    “莫不成什麽?”


    林作司眨了兩下眼睛淺笑道:“莫不成有人在背後指使,導致這孩子莫敢不從?”


    淑妃提著眉頭,皮膚開始往上揚:“顏司賬,你可是受人脅迫?你若如實招來,本宮可算你功過相抵,也念在你昔日伺候本宮的份上,赦你無罪!”


    唰————


    所有人的視線射向阿秋。


    我的心裏窩進了一根刺。看看姑姑,看看阿秋。


    姑姑冷峻的盯著阿秋,我說不出來那種眼神。期盼,傷情、信任、擔憂、理解、吞噬……每樣都有一點點。不多不少,一定在啃咬著姑姑的心吧。


    那種痛感,絲絲縷縷。


    而我亦如置身在輕漂脆弱的竹筏上,隻覺稍微一動,就該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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