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秋的差使遇到了一個大問題。


    她許是還以為我是迷懵的小菟,於是在五內俱焚,抓耳撓腮之際,把我當成了“樹洞”,向我吐露了她不敢對別人講的心聲——這月的賬目有三百兩的虧空。


    我眨眨眼:“每一筆支出不都有發奉條子嗎?”


    涼爽的天氣她憋出一腦門子汗:“是啊,各項的條子都一一核對過了,和庫銀一比,每次都是少這麽多。”


    “那究竟是條子丟了,漏了記錄。還是銀子直接不見了?除了姐姐,誰還能直接取走庫銀?”


    她歎氣:“姑姑,還有林作司與鍾作司。”


    “要不姐姐去征求下姑姑的意見?”


    她把毛筆一擱,揉起自己的太陽穴,煩躁不安的說:“我還是等下迴賬房,把所有的發奉條子和收條再捋一遍吧。”


    我好像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擔心是內官局管理層有了舞弊之舉,甚至懷疑是姑姑挪用了。


    可若是大人們挪用,那也往往是巧立名目,上下串通。憑空不見的可能性有些小啊。


    「少府」每個月初一皆會撥給內官局一萬五千兩白銀作為開銷備用,再於每月二十五日封賬,將賬目呈遞於少府。至於月尾那幾日的賬目,皆順延至次月。


    如今結賬之日又近,憑空短了三百兩,是夠愁人的……


    然而次日,阿秋的樣子全然好了,也不急也不燥了。


    我好奇問她:“姐姐的賬目理順了?”


    她神色悠然說道:“唐司賬把今次月結接手了,她說下個月要告假一旬,因此和我調了班。”


    “那……這?”


    她的迴答沒把重點說出來。


    她把剝好的瓜子仁放我手心裏,隨即領會了我的神情:“賬清了,她說有一張發奉條子不經意間夾帶進別的冊子,因此漏了一處,已經補上了。”


    我覺得蹊蹺:“具體是漏了什麽呢?”


    阿秋仍不停嗑著瓜子:“她忙的很,隻說迴頭再與我細言。嗐,終於能讓我鬆快一會兒了。”


    我輕歎:“這份差使真是難為了姐姐。”


    她笑了,帶著點自嘲的意思:“前幾日姑姑出宮接你那幾日,賬房還出了個岔子呢!”


    “這個月往各宮發放月例銀子,不知為何,偏偏送去福德宮的出了問題。例銀統共四百多兩,有一半竟然是鍍銀的鉛塊。她們宮的人原以為是掌事紅花嬤嬤中飽私囊,這下子可鬧開了!據說一宮上下的人竟毫不顧體麵撕扯了起來。”


    “最後林作司出麵處置,又批了文書叫賬房去少府以假換了真才了事。”


    我聽著好笑:“那少府送來銀兩,接收之時,不曾驗明真偽嗎?”


    阿秋說:“都是碼好包妥的,向來隻點數目。銀錠上皆鏨刻有「少府監」字樣,與市麵上的官銀規製也不同,誰敢拿去宮外私用。況且也從未出過魚目混珠之事,也便習以為常了。”


    我心中齟齬,私用肯定是可以私用的,哪兒有花錢辦不到的事啊,黑市是幹嘛的……


    “嗐!貴圈真亂。”


    阿秋杏口一張:“啊?”


    我捂嘴:“嘻嘻,沒什麽。”


    阿秋眉眼一閃:“呀,對了,妹妹你來。”


    然後她帶我進了她房裏,拿出來一串項鏈,說話就要與我戴上。


    “這是早先知道妹妹要過生辰,姐姐特意為你備下的禮物。還拿給姑姑看過呢!姑姑說了——‘淺青繩兒穿著粉月牙兒’,既好看,也是個好意頭。”


    我低頭瞧了瞧,繩扣之間是許多個桃皮顏色的玉質月牙兒,小巧玲瓏,別致而含蓄。這玉,該是名為「和田桃花玉」。


    我項上隻戴了枚小銀鎖,多添一串也無妨。


    阿秋十指溫柔,在我後頸處給繩兒打著花結。我正準備道謝,卻突然感覺到,她的手指撫過了我的大椎穴。


    我一激靈~


    大椎穴,那剛剛取過鉤子的地方,我再敏感不過。


    撫過了一趟,又折迴來,再有意無意的用大拇指撥弄著,用指甲刮蹭著,像是在尋找著那枚銀鉤的輪廓。


    當她摩挲了一會兒,發現銀鉤不見的時候,纖纖玉手也跟著抖了一下。


    雖看不見她的臉,但大多數時候,人的情緒是共通的,可以感觸的。


    其實她已經很巧了。


    飾物的繩結為了美觀,打法繁複。整個過程之中,她其餘的幾根手指除了戰栗的時候頓了頓,倒一直沒停過。


    “好了~”


    她笑著把我推到鏡子前:“妹妹可還喜歡。”


    我看向鏡子,但發現鏡中的她眼神有些飄忽,不敢與我長時間對視。


    我淺笑:“喜歡,可好看了。”


    然後她拿了一本書給我:“妹妹去看書吧,姐姐休息一會兒。”


    我拿了書出來,隨意撥弄了兩下,竟然是我常看的小人書。噝……她什麽時候也看這些民間的連環畫本子了……


    房裏呆悶了,來院子裏溜溜。口中不忘念念有詞背著今晚要交的窗課——《蓼莪》。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撫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複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


    ……


    我的天,讓我背誦《鶴鳴》篇,用處也能大點吧!


    我歎著氣,望著院牆頭發呆。口中無意識的溜出一句——


    「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見君子,樂且有儀。」


    念奕安,你現在在哪兒啊?


    心聲沒落,牆頭上突然露出一個腦袋。那腦袋開口說話了:“怎麽,這是想我了?”


    “與你「泛泛楊舟,載沉載浮」的人來了!”


    我又驚又好笑,睜大眼睛看著那家夥,真想讓尖尖啄他一臉花!


    “怎麽是你?”


    “聽聞你迴來了,我來看看你啊!”


    我看著他一臉人畜無害的笑,遂也笑了:“你被捉迴家後,沒事吧?”


    他在院牆上趴好,紮穩和我聊天的姿勢:“沒什麽大事,我就說趁興去趟西南遊曆。我爹就說西南盛產竹筍,既然我喜歡,就請我飽餐了一頓竹筍炒肉。”


    “啊哈哈哈,你爹爹真幽默。”我笑的前仰後合。


    他四下裏看了看:“你還是不能出門嗎?”


    我一聳肩:“是啊!要寫字背書交窗課,大概是要先取得信任吧。”


    他手指一勾:“你過來。”


    我走近了些,聽他幽幽說道:“這蘇內司也是個角色,背地裏她也不是什麽正派人,倒是天天對別人那麽苛刻。”


    我瞪他:“不允許你這麽說姑姑!”


    他一抿嘴:“我是怕你被她故意給愚化了。真的,據說她經常和謝將軍悄悄出入東市的天芙樓,那裏儼然成了二人的私會之地了。”


    我壓著怒火,反詰他道:“你這是在哪兒聽來的?”


    他沉默了下來。


    我做轉身貌:“你若不說,以後也不用來找我了。”


    “喂喂,別走啊。”他叫住了我,從懷中掏出一袋糖果要遞給我:“知道你喜歡吃甜的,外頭新出的琥珀糖,嚼起來彈牙呢!來,拿著。”


    “不拿!”


    “嗐!好吧好吧,我可是把小菟當自己人才說的,再者,你也一心想逃離蘇內司,估計你倆也沒那麽交好。”


    他小聲:“我在我姐姐宮裏聽來的。”


    我抬眸:“原來你姐姐喜歡盯著我姑姑的行蹤啊。”


    他不以為然道:“我姐姐既然總領後宮之事,對女官自有監管之權。”跟著一牽嘴角,有些迷惘:“不知為何,我一見你就藏不住話,以前好似不這樣的。”


    我接過他的糖果,拿出一顆津津有味的嚼著,嘴上一邊兒哄他說好吃,心裏一邊兒暗暗嘲笑他道,這個坑姐的貨色!


    晚上交窗課之時,我向姑姑匯報了這兩件事。


    姑姑眉毛細微的擰了擰,沒有什麽波瀾起伏的對我說:“姑姑知道了,不許你再對其他人講,記住沒?”


    “記住了。”


    “去吧。”


    我訝異:“那……阿秋姐姐要害我的事情,姑姑隻當沒發生嗎?”


    她撫我的頭:“是不是個誤會?姐姐為你戴項鏈,免不得碰到那裏。”


    我搖頭,又描述了一遍,用請求的語氣,希望姑姑能明白我的感覺。


    姑姑說:“你需得知道,光憑所謂的‘感覺’,這個可不能算作證據。再說了,你的感覺畢竟帶有偏見。姑姑養了秋兒將近六年,還是了解她的。”


    我撇嘴:“人是會變的……她這次沒得逞,下一次我不知何時就死在她手上了!”


    “好了,姑姑會留心的,她也不敢!”隨即姑姑歎了一聲:“你們兩姐妹,什麽時候才能真正融洽相處呢!”


    我感受到姑姑的不悅,遂乖巧的說:“姑姑別不開心,菟兒不鬧了。”


    姑姑笑了:“這才乖嘛!”


    ————


    可我心裏想著,等著,我一定會找到她害我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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