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驚醒來,天微微亮。


    我立時衝到院子裏瞧。隻見那株幼綠的菟絲子,真的開花了。


    昨日還是白色的花苞緊閉,竟然一夜之間從纏纏繞繞中開出五瓣的朵兒來,簇簇擁擁。花托聚攏,像是匠人雕的花頭玉簪,摘下來,就可以一綰青絲。


    早起的景含驚訝的過來了,口氣稀奇:“咦~,竟然比往年早開花了半個月!”


    我一抬頭:“真的?”


    她點頭:“沒錯,奴婢記得真真兒,舊年五月中旬才開的。”


    我心裏一時間馬蹄疾疾,有被厲鬼索命之恐,掉頭迴房,攤開信紙與念奕安書信一封,叫他五日後,來玄武門外接我。


    惴惴不安的換好袍服。今日是五月初一,每逢朔日望日,都有大朝會,在更前的太極殿舉行。


    一路揣著心事,晃蕩到了甘露殿,皇上好像還沒起床,一群的宮女端著洗漱用具,在寢殿外排成了長龍。崔常侍揣著拂塵,在一旁徘徘徊徊,嘀嘀咕咕著,一臉著急。


    我走上前:“崔常侍,聖人今日是?”


    他跺腳一歎,把我拉到一旁說道:“自從前度小鹿子那家夥帶了三個伶人過來,這聖人是一天比一天沉溺酒色。今個兒五更天,這寢殿裏還是一片笑語,能按時起來臨朝,才怪呢!”


    我抬眸:“崔常侍也不勸勸?”


    他大嘴一撇:“誰敢勸啊?聖人叫這甘露殿伺候的人閉緊了嘴,若敢把這寵幸伶人的事兒傳去了後宮,或者太後娘娘那,一並處死!嗐,搞得本公公我,想找個人勸勸聖人也難……”


    我思忖一二,既然能惹的崔常侍來跟我絮叨,那看來最近確實有點過分呢~,哈哈。


    我隻勸道:“崔常侍還是寬些心吧,到底隻是夜間召幸一番,並未冊立位分。想來,聖人還是留有理智的。”


    崔常侍吸著氣點點頭道:“如今隻盼著,能夠早些厭倦了好。”


    我暗笑,厭倦了?這些女子的把戲最多,平素隻是缺個露臉的機會。


    臨朝的時間眼看就到,寢殿的大門這才開了。宮女們魚貫而入,崔常侍見此,也小跑著進去了。


    最近的政事還算平靜,除了西南邊境。仍是遭吐蕃所擾,是非不斷。但目前的態勢,還隻是尋隙滋事的程度。


    今日大朝來的官員過多,我一直在遙望著阿爹,他淹沒在後邊,隻能看見一點點身影。迴涼蘇縣,哦,現在是西川郡,上任的公文已經下來,一時間也隨了阿爹的立業之心。


    隻不過,我原本以為的,會談起的我和念奕安之事,如今若風浪被撫平,頗有按下不提的意味了。


    下了朝我正打算迴去,結果那三個水蜜桃在路上等我。


    如鶯燕環繞,將我請去了一旁無人僻靜處。


    為首的那個從袖中掏出一錠銀子,放進我的手中:“這是小的幾個,孝敬小書女大人的。”


    我笑道:“這可是聖人給的賞?到底是你們招人疼才得的,自己留著便好。”


    她們紅唇亂啟:“不不不,若沒您的提拔之恩,小的們哪有今日的福分呀。大人千萬收下,要不然,還以為大人當我們是外人呢!”


    我也莞爾:“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再拒了。你們三個最近和聖人處的可好?”


    為首的答:“歡樂有餘,隻是覺得,聖人好像隻與我們行樂,無有半點收房的意思。”


    另一伶人補充道:“是啊,說到底,有個最低的名分,可保長期無虞不是。”


    “是呀,難不成有朝一日有了新人,我們還得迴教坊不成……”


    “小書女大人,勞您再指點一二吧。”


    說著話,她們三個跪了下來。


    我趕緊叫她們起來:“無需這麽大禮。”


    我想了想她們三個的境遇,皇上不過是與她們消遣享樂,以此來抵心中的「不可得」之苦。雖無愛意,但皇上還是有著心腸柔軟的一麵,到底是待人有些溫度的。


    於是我告訴她們:“想必你們也知聖心如何,既求名分,其他的就不要貪心妄想。”


    她們卑弱說道:“小人們哪敢奢求愛情或者專寵。”


    我點頭:“清楚便好,我說的要聽好了。”


    她們點頭:“我們一定聽話。”


    我有條有理的告訴她們:“第一,保持低調。今日這種玩到五更天,惹得聖人起不來床的事,千萬不能再發生了。可以在前半宿鬧的盡興,這樣子他累了,便也能早些睡下了。”


    她們聽的無比認真。


    “第二,崇拜他。平素的話題可以寬泛些,談談民間趣聞,談一談他的子民有多愛戴他。總之,要讓他聽些跟別人反饋過來的,不一樣視角的東西。需知,聖人的內心,是不夠自信的。”


    “第三,會哭的孩子有糖吃。若每日裏,聖人隻覺得你們嘻嘻哈哈,滿麵笑意,自然不會生起幫扶之心。不如偶爾趁勢佯裝生氣,佯裝委屈,討得更多好處,但千萬不可貿然去討名分。此方核心不在於‘哭’字,而在於‘會’字。其中分寸,隻能你們自己掂量。”


    “第四,日久生情。”


    “第五,設法懷孕。”


    我環視她們三個:“好了,說完了。”


    她們三個拚命往腦中錄入著,恨不得做個手抄筆記。


    正說著話,我突然瞧見前頭佛光寺的後門有吵鬧聲,探頭一看,是那何總管正揪著一個宮女掌嘴。


    我揮揮手對她們三個說:“先散了散了,我還有事。”於是就從假山後出來,探頭探腦的迂迴向前,去瞧一瞧究竟。


    兩人正打的熱鬧,絲毫沒注意有人來了。


    那宮女已被打的雙頰通紅,跪在地上哀求道:“何姑姑,您饒了我吧,我再也不敢四處亂竄了。”


    原來還是何總管的徒兒。


    何總管手指戳著她的腦袋:“我告訴你,要不是念在你是我房裏的,立時就處死。”


    宮女邊哭邊點頭:“是是!謝姑姑恩德,馨兒我什麽也不懂,什麽也沒看見。”


    何總管又恨恨的擰了擰她那快被打爛的臉,厲聲道:“給我在這跪著,罰你一天不許吃飯。”


    嗬,這何總管可是真厲害。


    宮人素來極少掌嘴,因為臉上若帶了傷,如果被皇上看到,那就是“驚駕”!


    嘶……這宮女馨兒,是四處亂竄,發現了什麽好事吧?


    我頓時生起了好奇心。


    我啃著手指往迴走,尋思著其中道理,這佛光寺日日是何總管在主事,現在又來了三個和尚常駐。這男女一見麵,能被撞見啥呢?


    嘿,該不會是那何總管與耶伽法師有什麽私情吧?


    我撲哧一笑,又洞見了一個秘密。


    迴來吃早膳,隻有阿秋一人。


    “姑姑呢?”


    “姑姑今日早兩刻用餐,內官局四品以上的大人們有晨會。”


    我往阿秋身邊湊了湊:“姐姐,六品的女官,對下麵的人,有生殺之權嗎?”


    阿秋吸了一口氣,側眼看我:“怎麽,你要殺誰?”


    我急忙搖擺起雙手“不是啊!我就問問,好奇。”


    阿秋盯著我的眼睛看了半天,也許是感知到了我的“誠懇”,隨即說道:“自四品始,往上,皆有此權。五品六品,比方說你我,是沒有的。我等是有位無權。需得是一處的總管或者是一局的尚宮,有位有權者才可。但若處死有品級的宮人,定是要向內司大人和宮正局呈遞文書的。


    “自七品到九品,莫說生殺予奪,即使是懲戒權也無。”


    我嘟著小嘴:“喔~~,我明白了。”


    原來人家何總管,還真不是裝大尾巴狼呢!


    阿秋提眉:“你又在謀劃什麽?”


    我眼神無辜:“真沒有!”


    阿秋嘴角一牽,學著姑姑的樣子摸著我的頭道:“既然你對處死宮人感興趣,姐姐就告訴你。有的毒殺,有的絞死,有的杖斃。死後多是拿破席破被子一卷,由內侍省奚官局拉出去隨便一埋。你若敢亂來,有了這一天,姐姐我會給你好好妝裹的,好歹裹你的那條被子,得是全新的。”


    我凝視著她,聽著這段言之鑿鑿的警告。然而依舊不疼不癢,思維跳躍,我眼前這個人,還是曾經那個溫婉的她嗎???


    我捧著碗趕緊把粥喝完,立馬跑了,順便撂下一句話:“你少嚇唬我。”


    我把得的那一錠銀子找人拆分了,扔給冬休十兩。


    哄她道:“好姐姐。幫我做兩件小事。”


    她摩挲著雪花銀,笑眯眯的說:“拿人錢財,與人消災。菟小爺盡管吩咐~”


    我嘻嘻笑道:“你從入宮以來,也該有很多小姐妹吧,是時候帶她們喝點果酒,吃些炙羊肉,熟絡一下感情。順便告訴她們,佛光寺宮女馨兒親口跟你說過,她師父何總管和耶伽法師,二人情意繾綣,彼此愛慕,‘師父也算老有所依了’。”


    冬休捂嘴直笑:“小大人這招真是有趣,這個倒簡單。第二件呢?”


    我骨碌骨碌眼睛道:“你想辦法得一件何總管的肚兜,從她房裏的宮女處買也行,順手牽羊也行。總之冬休你家是生意人,知道這與人做買賣的學問。”


    冬休點點頭:“聽起來倒不算難,奴婢保證完成。”


    我們兩個心甜意洽,眨著一隻眼睛,迎著一縷光線,將食指對在了一起,以為契合。


    哈哈哈……


    沒笑幾聲,冬休神色稍轉,靜靜說道:“小菟,早膳時候阿秋說的話,奴婢是聽到的。奴婢覺得,阿秋有動過讓你死的心,或者,她覺得你該死。”


    我一驚:“為什麽?”


    冬休的睫毛顫動了兩下:“她的話,簡而言之,就是‘你不聽話,我來替你收屍’。最起碼,她的腦中試演過你死的場景。你想想,哪有咒自己家人被處死的道理。”


    我還是很疑惑,啃著指甲:“應該是她認為我性子不規矩,所以嚴厲警告吧?她隻是覺得壞人該死,對事不對人。”


    冬休一副“你有所不知的”表情,又說道:“可是小菟在她心中就是未來的壞人。貼近於壞人。”


    我繼續啃指甲:“這個我也有一點感覺。可她還沒有敲定自己的想法。而且,她怎麽想,我也並不十分在乎,因為我不是那種人。”


    她歎口氣:“小大人還是有些天真,善眼看人,不知讒言的厲害。小大人剛還說了,我是生意人。那麽,最知人心的斤兩。”


    呃……


    冬休的這番話,使我陷入了翻來覆去的思考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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