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我不住的往馬車窗外張望,再興奮又不安的坐好,心裏的小鼓咚咚打著。


    阿爹昨夜剛到的京,馬上就要見到他了,天呐天呐!


    姑姑看著我的模樣,直笑。


    然後叫我枕在她的腿上,趁還有一會子時間才到,借機給我揉揉腦瓜兒。


    近來每日裏,被抓去揉腦瓜兒都是必要項目。


    我躺在坐席上,臉朝外側枕在姑姑腿上,然後她便用光滑的手穿過我的發絲,找到那塊腫包。先輕輕探探它有沒有變小,然後鬆一鬆它周圍的皮肉,使得血液循環暢快,加快散瘀消腫的速度~


    從後腦再揉到脖子,每次把我胡擼的都快要流下哈喇子,放鬆睡去。


    也有些念頭會像小冰晶一樣跳出來,比方說那句“要打死我”。但是姑姑的“好”使我依戀沉溺,我隻能選擇性遺忘某些瑕疵,不去理會。


    馬車走到東市以南,拐進了一條安靜又寬闊的巷子裏。


    最後停在了一處不大不小的宅院前。


    我跳下車,疑惑的張望著宅子的大門,“姑姑,這是哪兒啊?”


    姑姑答:“這是凡家的舊宅子。”


    呃……隻有我不知道!


    應門的門房看見了我,馬上歡喜道:“小姐迴來了?”


    我連忙點頭問好。


    院裏的兩個婆子兩個丫鬟也趕緊圍過來,百般的親昵,我隻能連連配合。


    進堂屋之前,我還擔心等會兒認錯了爹,捅了大簍子該怎麽辦。可是剛跨進門一步我就知道這擔心是多餘的,第一眼瞧見的那位四十多歲男子,跟我太像了啊!太像了!


    我趕緊撲過去抱著阿爹的脖子,蹦躂著,再往他臉上親了一口。嗲聲說道:“阿耶,我想死你了!”


    阿爹對我這一通操作搞得滿臉驚訝又驚喜,好像在說——我的天這是我生的那個嗎?怎麽改了性啊?


    可這時突然傳來了哭聲……


    我轉頭一看,方才旁邊的一位男子正跪在姑姑麵前,二人相擁而泣。我的心裏有些感傷,第一次瞧見姑姑落淚。


    院裏的婆子連忙去攙他們兩個,笑說道:“啊喲,蘇家姐弟,見麵了不是高興的事嗎?別淨忙著哭啊。”


    原來是姑姑那個被擄去雲中城,給突厥人做了十幾年奴隸,剛逃迴來不久的弟弟呀。


    我趕緊去打圓場,手中拽他口中喚著:“舅舅,舅舅!快起來!可別再哭了,男子家成了小哭包,可是羞羞臉呐!”


    二人撲哧一聲,被我逗笑了。


    坐下後,其樂融融的氛圍上來了。


    我瞧著阿爹,頭發已有一些白了,但雙目炯炯,鼻子高挺,一張有棱角的帥臉!


    爹爹年輕時候該是玉樹臨風一少年哇~


    再看舅舅,三十出頭,卻和姑姑不怎麽像。不知是不是做奴隸卑躬屈膝了太久,身上隱隱有些軟糯之氣,眼中帶怯。


    飯桌上暢飲幾杯,歡聲笑語。


    阿爹為我夾著菜,又敬姑姑道:“我真沒想到菟兒這孩子如今能這般乖巧,大出所料。都是蘇內司的教養功勞!我原以為,她會悖逆不斷,出逃不斷,也是好生頭疼了一陣呐!”


    姑姑亦舉杯笑道:“凡知縣可是言重了!我倒覺得她不及之前來信所說的邪枉怪異。”


    我竊笑。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順則成凡逆成仙。高頻的小菟已經以某種姿態處在看不見的地方了,現在的是低頻的初級版本~


    阿爹哈哈笑道:“那是你沒見過她之前的模樣。在她眼中,我等都是凡夫俗子,不相與為謀,隻恐染汙了道骨仙風。”


    姑姑看了我一眼:“她在我這,試試。知縣就是太縱慣她了。”


    我趕緊轉移話題,免得再繼續背大鍋。


    “阿耶,你這次來京呆多久啊?”


    爹爹答:“如今先等待聖人召見,看是何事體,商議後才知。”


    “奶奶呢?奶奶怎麽樣?”


    爹爹破口而出:“知道我進京,連花都不侍弄了,非跟著來。好勸歹勸,勸不住,我這還是五更偷偷啟的程。”


    我蹙眉:“啊?那奶奶豈不是要氣壞了。”


    爹爹笑歎:“為父我再帶著個老小孩,還辦不辦事了?”


    舅舅接話說道:“老夫人是怕小菟在京裏受委屈,三番五次的說要接迴家。去年選秀女之事,從州府下來了上差,未表明來意,卻先翻了戶籍記錄信息。倒先把咱們知縣大人的小姐給翻了出來,次日就往京裏送。”


    “老夫人心裏過不去這個坎兒,又生怕你誤會是大人和老夫人在背後出的主意。老夫人就是想當麵跟小菟說——你被送往京裏後,大人可是動用了一切人力,為你張羅斡旋啊。”


    我點點頭:“菟兒後來是知道的,叫奶奶和阿耶憂心了。”


    爹爹拍了把我的肩膀:“叫賊人將你置於離山險地,為父我心中有愧。雖說那段時間也在逼你進京,但隻是想將你擱在姨母家,叫她教你些女德女訓。”


    我疑惑,看向姑姑:“姨母家?”


    我以為跟姑姑有什麽關係。可姑姑卻說:“是知縣夫人的胞妹家。”


    呃,這個遙遠的“知縣夫人”,名義上的“阿娘”……我怎麽覺得那麽生疏!


    我這時腦子一抽,冷不丁的一句:“縣令夫人真的是我娘嗎?為什麽我覺得阿娘另有其人?”


    爹爹一口茶水噴了出來。


    舅舅也嗆出了飯粒。


    姑姑抿嘴半笑半嗔:“你不經誇是不是?知縣剛說你好,你就開始胡言亂語。”


    然後她推了推舅舅手臂:“行了,吃的差不多了,帶她出去玩。稍後有客來訪,提醒門房和小廝們警醒些。”


    哼,有什麽大事,還不叫我倆聽!


    再說了,是我帶著這個膽小舅舅玩還差不多!


    我說躲在門外偷聽,舅舅不依,說想吃東市的豆沙酪奶卷。


    我想了想,舅舅是個小可憐,便同意了。


    又是每月十五,月朗星稀。


    地上亮堂極了,不打燈籠,也可以看到很遠很遠。再說,有東市那一大片華彩夜燈在指路呢。


    我拽著衣帶,在地上躍動出影子,問舅舅道:“舅舅如今是跟著阿耶做事嗎?”


    舅舅答:“是呀,做著小吏呢。”


    “舅舅為什麽被擄去雲中城?可能說說?”我迫不及待問到最好奇的問題。


    他默默道:“小菟真想聽?聽了,該是要怨舅舅了。”


    我搖頭:“不會不會。”


    他挑眉:“那我說咯?”


    “嗯!”


    然後舅舅目視遠方,眸子裏有化不開的結:“因為他們把我,當成了你長兄。又把你長兄,當成了我。”


    “所以,賊人本想擄走你長兄,殺掉我滅口。但是,卻不小心,弄反了。”


    我怔在原處。


    舅舅抓了一把天上的月亮,繼續說道:“十三年前,你剛剛兩歲。你長兄年十六。距離凡大人被貶斥,已有五載。”


    “當時太上皇不忍見凡家唯一的男丁埋沒鄉野,便敕下一道恩旨,召他反京,封他為羽林衛的羽林郎,掌一隊羽林宿衛。”


    “而我當時,亦是少年氣概,想來京中一闖。但那時家父因病過世,家姐亦守孝在家,本就不是出來的好時機。然我不聽勸阻,執意跟著你兄長,一同來了京。”


    我聽著往事,不知不覺間,已進入了東市。人潮開始擁擠,裝潢華麗的街道,已向我們展開。


    路人歡樂的氣氛,叫我差一點忘記,我在聽一個人悲傷的呢喃。


    舅舅突然停下了講述,指著路邊的一家奶酪店說道:“小菟快看!這家店竟然還在呢!”


    我看到著家老字號的招牌——兔耳酪坊。


    嘿!有意思。


    舅舅趕快牽我走向這家門臉兒不大的小店。就在廊下的涼桌處坐下,點了方才說的豆沙酪,奶卷,還有三色果磚。


    店家熱情的說:“想是熟客了吧,單子沒瞧,就點了咱家的招牌。”


    舅舅表情複雜,也有些激動,點著頭道:“是啊是啊,上次吃,還是十三年前的雨夜。”


    我的眉毛又擰成了小蟲子:“舅舅是說,這是和長兄的最後一餐嗎?”


    他揉揉雙眼,眼睛微紅,歎口氣道:“是啊。那夜微雨,天已寒了,我二人就在這街上走著。驀地瞧見了這家鋪子,他說,看見了招牌,突然想起了妹妹,想進來嚐嚐……”


    舅舅還是有滴淚落下了,但馬上擦去。接著說道:“從沒聽他說過,想吃什麽甜食。那夜就偏偏與往日不同,進來一通的吃,吃完了說著,好一些了,不多想家了。”


    “我那時還笑他,平日裏樂嗬無邊,今日怎麽突然思家情切了?真沒出息,不想著如何立功一件,將大人調迴京來。”


    “直到後來我才想通,人要是遇到生死變數之前,該是冥冥中有感應的吧,他應該是感應到了什麽不一樣的東西。”


    我的眼睛已經濡濕,鼻水也隱隱冒了出來,在鼻腔裏頭輕輕淌著,像鑽進一條小蟲子,癢癢的。


    我用手指關節拭了一下眼角和鼻頭,好不動聲色,好不去加深這份傷情。


    舅舅接著道:“那時很晚了,店家把最後一份,全賣給了我們,滿意的收檔了。我二人就抱著膀子,往家裏溜達。誰知剛出東市,就圍上了一群黑衣人,各個身穿軟甲,蒙麵持刀。”


    “二話不說,痛下殺手。我們全力反抗,但兩人哪裏是十幾人的對手!餘光裏我見他身中了一刀,鮮血竄了起來。我也被捅到了肋下,再揮右手,便是切齒的疼。”


    “我倆就擁在一起,被他們圍在中間,那個為首的殺手被你哥哥傷了,額頭到眼角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他們繼續攻擊,而我倆隻能對著眼前的一切亂砍!真的是亂砍……雨水和血灌了一眼睛,什麽都快看不清了。”


    我緊張著:“那後來呢?”


    “後來,實在反抗不動之際,突然又奔湧過來一行人馬,口中說著突厥語。”


    舅舅低下頭:“說來慚愧,我有些羨慕你長兄的羽林郎之位。那一天,便把他官配的劍別在腰間,哈,雖不能及,也想象一下。”


    “或許就因我拿了你長兄的佩劍,導致那幫突厥人以為我是他,立刻突圍來擄了我,綁在了馬上,帶走了。”


    他輕輕捶了下桌子:“當時不明所以,我隻趴在馬背上唿號為何,但突厥人無一理我。我強睜眼望向你兄長,隻見他已倒在了地上。雨水在夜裏都成了黑色,看不見血了……”


    我凝色問道:“是不是那一夜過後,長兄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舅舅點點頭,滿麵愧色。


    又戚戚說道:“我立時被抓去了雲中城,對此間事,再無所知。到了那裏,對我審問之後,才發現竟可笑的抓錯了人。但又無法放歸,便做了十幾年的養馬奴。”


    “逃出來後歸了國土,但無顏麵對你們凡家人,便在外流浪了數月。最後想到,或許隻有我迴來了,將當年之事說予大人,才有為凡賢弟報仇雪恨的機會啊。”


    我瞧著正稠的燈火,悵然說道:“倒不知我阿耶,如何得的兄長死訊。”


    舅舅說:“大人前陣告訴過我,當時殘殺現場,有一商賈目擊。隻說是一劍穿胸,難再活命。屍身當即便被那幫黑衣人拖走了,去向不知。”


    我抽抽鼻子,聽著這遙遠到像夢一般的往事,有些夢魂顛倒之感,一時間不知何謂現實,更不知阿爹的午夜夢迴,是何心境。


    恍惚間一個人的臉映入了我的眼中,一張四方臉,一撮小胡子,帶著頂黑襆頭,關鍵的是,他的右側眉頭斜劃了一條傷疤,跨越鼻根,直到左眼角。


    我屏住唿吸,瞪大了雙眼!


    極速推了推舅舅:“快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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