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灈人頭落地後的第五天,是我最後一次在宮裏看見李愷愷。


    她先是拜別了太後,又來禦書房拜別皇上。


    我看著她,心中隱疼。而她如今,隻有一臉的淡漠。個中變化,好似距離上次在禦書房見她,差了十年。


    潦草敘話那麽幾句,說著以後的去處。從此跟著奶娘,在城南的一方小宅裏過活。又得太後娘娘照拂,可每年領三十兩銀子作為生活貼補。


    對於嬌生慣養的大小姐來言,一年三十兩,不過是鳳毛麟角,擔一餐飽飯罷了。


    皇上臉上有些尷尬。隻說到底是血親,有什麽危難的,一定要送信兒迴來。


    愷愷皮笑肉不笑,末了了,請求道:“可否讓小書女送我出宮門?”


    皇上看了一眼我,準允了。


    開始西斜的太陽是橙色的。


    灑在少女的身上也本該是活潑的。


    而愷愷,好像隻是將光芒背在身上,再也穿不透她那顆凝固的心一般。


    她很客氣的對我說:“聽聞去年我父親要殺你,今日特意代父向你陪個不是。他已西去,做孩兒的,隻願多替他消些罪業。”


    她的眼瞼低垂,怯生看我一眼。


    我伴著她在長街上緩緩走著,步子在默默數著每一塊的地磚。有一隻鴿子從眼前飛過,白羽也鍍上了一層鮮豔。


    我亦輕輕說道:“縣主放寬心吧。現在不都過來了,活在當下才好。雖說曾經很是計較,隻是如今有了這結果,也覺得心中不適。到底,還是希望沒有殺伐的吧~”


    她笑了:“他們總是爭個沒完。”


    “喔,對了。”她俄然轉頭看向我。


    “前些日子不小心聽見了阿爺阿娘的談話,提到了你們凡家。”


    我眉頭挑起,眉尾下壓,充滿疑惑。


    “我這才知道,當時咱們這乾周國,開國的五家元老,還有你們凡家。”


    我櫻口圓張:“啊?”


    愷愷又點點頭:“沒錯的。這五家按當初的長幼次序,分別是皇李,白家,原右相孟家,左相李家,你們凡家。”


    隨即她譏笑一聲:“現如今,這五家生死之交,真是星落雲散啊。倒也都是祖父一輩的事了,如今唯一曆經過開國之役的,僅剩左相一人。”


    我問到:“白家目前在朝中擔任何職?我怎麽從未聽過。”


    愷愷答:“這是他們弟兄五個當中,唯一的女流,也是二姐,名諱為白憲昭。”


    隨即一段故事,從愷愷口中款款流出:


    三十五年前,女相亂政。


    曾經五人共謀天下,得勝後,守前約,由大哥即位,榮登大寶。


    二姐位臨女相。於外,上朝聽政,參權議事。於內,總領一切後宮事務,皇後之權亦落於她手。


    太祖皇帝臨位三載,病屙纏身。於是那女相便借此之機,挾勢弄權。且又與當時的驃騎大將軍沆瀣一氣,一時兵權在手,權傾朝野。唿群結黨,圖謀篡位之事。


    其中過程不祥。


    許是上天不助,結果是莫名其妙的敗了。而後太子殿下登基,便是如今的太上皇了。


    可這一國之律法,倒無夷女子三族的條律與先例。


    這女相又行事不檢,據傳與三四個不同的男子,各有私生子女。經一番調查,處死了其後輩中,年紀較大的,已成氣候的。至於其他的,便不得而知了。


    自此朝中,再無女相。禦前略沾著政事的女尚書,也是許久未立。


    說到此處,李凱凱看了看我道:“如今你這個小書女,算是最貼近前朝的女官了。不知聖人為何讓你擔任此敏感之職,到底是壞事還是好事,尚難定論。”


    我嘟起嘴:“隻不過能看見折子罷了,侍書而已。”


    她盯著我的製服:“你的綠色袍服呢?”


    我淡淡答:“隻在伺候上朝的時候穿。平素在書房,隻著與內人一樣的紅白色衫裙。袍服太過正式,原也是蘇姑姑不叫多穿的。”


    愷愷笑道:“你們有這個意識就好。”


    我問道:“縣主可知我們凡家,緣何衰落的?”


    愷愷訕訕道:“直唿我名字便好。我素不愛聽人閑話,父母親所聊的,我也隻是路過聽去了幾句。好似是凡大人官位於大理寺少卿之時,年輕氣盛,辦錯了什麽案子,又在太上皇麵前出了什麽犯上之言吧。”


    我默默的點了點頭。


    宮門就在眼前,李愷愷歎了一口氣,從包袱裏取出一本畫冊來遞於我道:“除了我的一些舊用品,舊書本,王府被抄的一塊布都不剩。今早被趕出來之時,才在書摞裏發現了這本畫冊。女相的故事,還是我方才在馬車上看了幾眼。”


    她笑道:“這裏頭,我略略瞄了瞄,還有你凡家之人呢。權當是我的賠禮之物,如今……旁的也送不起了。”


    我趕緊把畫冊往懷裏一貼,安慰她道:“愷愷的禮物很是貴重,喜歡極了。”


    她與我對視一笑,點點頭,再與我揮揮手,做了再見。


    我目送著她的背影,這個一瞬間失去所有世俗光芒的姑娘,正是因為她的那一份不羈,才得以堅強的吧。


    我迫不及待的翻開了畫冊,而畫著的,剛好是開國前五年的曆史。


    極厚的牛皮紙上,畫作精細豔麗,人物活脫,好像下一秒就從紙上躍起,向我盈盈走來。


    我看見了那女相,神態強勢,氣質貴重,儀態萬千。好似其他人都成了這主角人物的陪襯。


    我找了找,找到了那五兄弟同框的畫頁,有一個眼睛最大,氣宇軒昂的,該是我凡家人了吧。


    我一邊看的津津有味,一邊迴到了月池院。


    見姑姑剛從阿秋房裏出來,正經過遊廊迴上房,手裏還把玩著一把折扇。


    迫不及待分享的心情,使我雀躍跑了過去:“姑姑快看,好絕倫的畫技,快幫我找找,哪個是爺爺和阿爹。”


    姑姑接過冊子,翻看了幾張。我還等待著她有一個喜悅的反應之時,卻見她平靜的神色俄然震怒,雙目圓睜,臉色已然是青一陣紅一陣,切齒間雙目已竄出火來……


    從沒見過姑姑這麽生氣。


    我訝異,剛倒吸了半口氣,後腦勺便挨了重重的一巴掌!不,不是巴掌打的,是折扇柄抽的!


    我登時眼前一黑,接著金星閃閃,天旋地轉。


    第一時間捂著後腦勺,往下蹲去,以求找個安穩的姿勢。可實在是太暈了,我跌坐在地,手臂包住自己的頭,難受的我前俯後仰,雙腿蜷縮,門牙緊合,不知東南西北。


    與此同時,耳邊爆發了姑姑的怒斥:“孽障!你是何意思?”


    我哪裏說的出話,後腦勺好像裂開了一般!待稍微減低了一絲暈厥,劇痛繼續複蘇,持續襲來。


    從頭骨到頭皮,連帶著經絡血管,可怖的痛楚四散開去。淚水當即決堤,又伴隨著對這一切未知的恐怖,使我隻能擠出小聲的嚶嚶哭聲。


    阿秋跑過來攬著我:“姑姑,不好打頭的,要打就打別處吧。”


    她又去拿被姑姑摔在地上的畫冊,翻看著說道:“這是什麽啊?怎麽把姑姑氣成這樣。”


    可不知怎地,阿秋略略看了,也惱了,訓我道:“如今所有女官,你自知姑姑位置最高。又拿這幾十年前亂政女相的東西呈給姑姑,你可是含射姑姑也有篡權奪位之意?!”


    我依舊是頭暈到眼睛隻能半睜,而阿秋氣勢洶洶,掀著我,又往我大腿上扇了幾巴掌。邊打邊罵:“如此大不敬!”


    全家都要打我,我徹底無助了。


    我一手撐著地,往遠處退了一步,想喚冬休來救我。


    姑姑用扇子指著我:“你說!是何緣由?說不好,我今日便打死你。”


    遊廊的欄杆有著好幾道影子,不時還會旋轉晃動,我的雙眼湧著淚水,看什麽都是一片模糊,一片白茫。強斂著自己,尋到姑姑的影子,微微抬頭之際,淚珠又劃過鼻子,強吐出一行話:“我什麽都不知道,這是李愷愷給我的。她說……說,這上麵有凡家人。”


    話到此處,無邊委屈,直哭的什麽都看不清了。


    姑姑後悔了。


    她趕緊蹲下來擁我入懷,輕輕撫著我的後腦勺,柔聲哄著:“是姑姑誤會了。菟兒乖,疼壞了吧?咳,你怎麽那麽會戳人心窩子呢。”


    然後掬著我的腋下,把我抱了起來,攬入了屋裏。用帕子濕了幾番,來迴給我擦著臉和手。


    我驚魂未定,心傷猶在,有些輕輕發抖。


    又聞阿秋小聲驚唿:“呀,腫起來一個大包!”


    我聽見,更難過了。


    姑姑馬上散開我的頭發,趴在桌上,點燈來檢查。


    那塊地方,隻要輕輕的碰觸,就會連帶著腦仁兒,一起疼。疼極了我便一番顫抖,唿喊不出口,就連說話的聲波,也會把我震的頭暈。


    著女醫過來,開了些安神的湯藥,還有些消炎的藥膏。隻說道,雖沒有破皮出血,但鼓起的包,半個雞蛋那麽大,有些驚人。且因傷在腦後,尚需觀察,不宜過早進行活血化瘀療法。


    我從姑姑與女醫的交談聲中,聽出了她潛藏的害怕和無措。


    可我顧不上其他,太陽穴一陣熱辣,跟著胃部翻湧,哇的一聲便將方才喝的茶水吐了出來。


    女醫聽了脈說道:“小書女隻是太過頭暈,脈象倒無大礙。”


    ……


    這一夜,我雖靜默著。但待遇好像是個三歲孩子,被喂著吃,哄著睡,還免了每日的書法作業。躺在姑姑的床上,被按摩太陽穴使我舒緩,聞薄荷香使我醒腦。


    床邊還圍著兩個宮女守夜,生怕我夜半犯了腦疾,一命嗚唿連個搶救的機會也無。


    不由分說的過激懲罰和無微不至的補償安慰,成了姑姑在我心中最新的標簽。她在“我”,這個她認為可以控製的角色麵前,漸趨真實——極致而又獨斷專行。


    曾經第一印象的恬淡與和藹感,隻是因為那時候還不熟嗎?


    所以,是不是“親生的”,都這樣?


    我自我安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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