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霧了。


    這幾天清晨的大霧,五步之遙,人臉不辨。


    影影綽綽的,到午時方散。而此時節,晝短夜長達到極致。下午晚膳之前,天便黑了。


    我的身體莫名其妙的不適,昏昏沉沉,因此隻覺得這兩三天,恍然都在昏暗裏。


    隻知前日裏,皇上聖駕出宮,去京郊大營參觀驃騎大將軍所設的邊陲防禦沙盤,蘇姑姑便也隨聖駕前往。是否歸來,尚不清楚。


    這樣一來,雖給夠時間繼續查蛤蟆之事,卻也少了一個關鍵的通氣之人。


    事情進展基本陷入了僵局,前去熏風殿搜宮是不可能的事情。隻不過李成蘊知會我,他已命守門的羽林衛嚴密觀察諸人來往攜帶之物。


    事情多些人來辦,到底省勁。可我的狀態越來越差,正走著路,就想倒頭就睡。


    不知是否是因為陪貴妃連續酗酒的緣故,困乏之極,一身酸肉。


    午膳後我又把自己扔到床上,想起離烏昭容所說的十日之期,還有遙遙數日。睡意迷蒙上來,隻覺凡事無需掛心,皆可退散,莊周曉夢迷蝴蝶才是最大。


    睡得香甜,進入夢境的層次很深,整個人就如同一枚未發芽的種子,沉寂著,不太能感受生與未生。


    被雲露喚醒的時候,我睡的正沉。


    極度困乏使聲音也哆嗦成了綿羊音:“什麽事?睡覺睡覺。”


    她又搖了搖我:“小菟快起,皇後娘娘昭慶殿傳你,一並還有司飾司掌司,典飾等幾人。”


    渾身真的好難受,我勉強坐起來,感覺每個毛孔都是閉合的,皮膚幹到快起了層。


    簡單洗了把臉,此時整個人頗為遲鈍。該是會被問詢蛤蟆之事,隻是把司飾司也拖過去,不知是何用途。


    癔症難醒,快進入昭慶殿大門的時候,我還在迴味著錦被的柔軟。


    今日的狀態簡直一塌糊塗。


    大殿之中,司飾司的人跪了一地,我先在門口愣看了幾秒,方才走進去。


    這昭慶殿不愧是中宮居所,多以金色與正紅裝飾,顯得氣派莊重,貴氣十足,寶座之後兩頂繖扇也是金光閃閃。


    我不緊不慢的模樣似乎打亂了她們的氣氛,渾然生出一種各做各事,各說各話的狀態。


    我悠悠的上前跪地請安。


    在宮裏時間愈久,一雙膝蓋越黑,它們算是交待出去了。


    皇後還未說話,我身邊卻“撲通”扔過來一個人,嚇了我一跳。


    我扭頭一看,是典飾小大人……


    她趴在地上氣喘籲籲,雙手血肉模糊,麵如土色。


    我心中一驚,這是怎麽了?


    皇後字正腔圓:“楊典飾,刑已用過,還不將你們謀劃之事和盤托出?”


    她驚恐的眼睛避掉我的目光,結結巴巴的說道:“皇後娘娘,下官招認,兩個月前凡玉菟偶然聽我說起司飾司正為皇子們器玩之物進行籌備,就主動與我交好,百般說服我采納她的主意。”


    “所以,這個奧特曼玩偶,其實是凡玉菟一手設計,一手監工的。而宮中流傳的那些奧特曼故事冊子,最本初的一本,也是她親手完成的。”


    她整理好狼狽的姿勢,慢慢從地上爬起來轉為跪姿。雙手支叉著,血肉模糊的五指不能合攏,那模樣叫人不忍直視。


    然而不忍直視的,還有她接下來說的話。


    “因為下官與她年紀相仿,就把凡女史當好姐妹,又一時誤信了她的巧言令色……所以,曾以為她是單純為了幫助下官……是我愚鈍,受她蒙蔽!”


    皇後的聲音提了一個調門:“她蒙蔽了你什麽?”


    她的瞎話說的也是順暢:“那時下官以為她幫我完成一樣任務,出於感謝,除了應承她的幾百文銀錢外,還帶了些果品酒釀與她。所以,我們二人那天酒吃的多了,她酒後吐真言,便悄悄向下官講出了她發明此物的真實意圖來!”


    她已經把我這個當事人繞暈了,我幾乎懷疑她說的是真的,而我的記憶是虛假的……我就像聽別人的故事一般,繼續往下聽著。


    “凡女史先反問我,這奧特曼玩偶的樣子,仔細看來像什麽?”


    “下官當時想了想,就說這模樣第一眼看上去著實奇怪,而且並不親切。”


    “她聽了哈哈直樂。直說到此物看起來如果親切才怪呢。”


    楊典飾繼續繪聲繪色道:“接下來,凡女史的神情變得有點猙獰,她說此種創意,來自於她曾經見過的一具屍體!”


    哈哈哈哈,我已經忍俊不禁。


    這故事編的,比奧特曼還精彩。


    上頭怒視一眼我的竊笑,又對楊典飾發話了:“大聲說,什麽屍體!”


    “凡女史說她早年在刑獄裏,見過一個臉上帶有鐵麵具的大盜。那麵具早與皮肉長在了一起,拿不下來。因為罪孽深重,當地的縣官判了它剝皮之刑。因此,那人除了麵部,全身都被活活剖了皮,露出紅爛爛的肉來,令人作嘔!”


    楊典飾越說,咬字越鏗鏘有力。好像這些憑空捏造的事實,已成了她的虔誠信仰。


    “所以,凡女史將這一幕銘記心中。直到那一天她認為時機到了,造出這怨毒傀儡。皇子們公子們皆是幼子,日夜與這傀儡為伴,怕是早已被陰魂叨擾,時常受驚。因此三皇子,定是被這傀儡引來的不祥之物迫害了!”


    哦~~


    原來織了這麽大一張網,褃節兒在這。


    楊典飾繼續描補道:“對對,凡女史說了原因。是因為不滿選入宮中,所以伺機報複,瞄準小兒便於行事罷了!”


    不錯,連動機都給我安排好了。


    聲聲切切,切切聲聲,終於白話完了。


    一場以假亂真的演說告一段落,所有人的目光都往我身上挪。


    皇後一拍寶座扶手,我甚至能聽見她戒指斷裂的聲音:“凡玉菟,你可有話辯解?”


    我此刻其實啥也不想說了的……這編排出來的故事戲劇性強,邏輯嚴密,滴水不漏,跌宕起伏,越聽越上頭……我還辯解個錘子?這樣一件藝術品般的誣告證詞,簡直精彩到我這個含冤之人都想配合演出了……


    這是出於一種對匠人精神的尊重與感動之情啊!!


    我自顧自的思考,進入了另一種狀態裏,誰說話也成了耳旁風。


    要說是專注思考也行,要說是整個人迷了也行,此時隻覺已從這個世界剝離出去。


    “抬頭!看著我說話!”皇後一味大聲嗬斥。


    那我便配合著抬頭,瞧著皇後的臉。


    原來,她的眼睛很大,鼻梁很高,仔細看來五官頗為端正。隻是胖……水腫且鬆軟。而且這虛胖越往下半截越嚴重,以至於我先前對她形成了大腹便便的印象。


    而且黃麵皮下不見潤澤,眼神渾濁,時下又怒氣充盈。她整個人的狀態,糟糕極了。


    我專注於這個亞健康的病人,不顧其他,往前挪了兩步,繼續盯著她看。


    皇後已被我整得一臉懵逼……


    我迴來一點感覺,靈巧說道:“娘娘,您是不是極喜吃糖?達到以甜食充作正餐的地步?每日裏倦怠易乏,夜半流有口涎。下官可幫您想辦法擺脫體豐,讓您逐漸迴歸少年時候模樣。”


    “但這需要時間。就如同小臣今日,百口莫辯,若要自證清白,這也同樣需要時間。還請皇後娘娘相信,小臣是一個不愛說謊之人。”


    我的一席話使昭慶殿寧靜了下來,我看見了自己的光芒。我也知道,她們同樣被我的光芒拂照了。


    皇後娘娘從戾氣的巔峰解脫下來,平靜了許多,對我點頭道:“好,你既鳴冤,本宮便給你洗脫罪責的機會。許你一段時間,望你達成今日之諾,否則數罪並罰,必當嚴懲!”


    “明日起,你便每日前來本宮殿中報道。”


    我爽脆答道:“是,小臣遵命。”


    然後告退出來,並不需要再看司飾司那幫蠢材一眼。


    想必我離開後,現在裏頭所做的,則該是三令五申,將今日審案一事,暫行保密了吧。


    昭慶殿位於後宮以西,迴去青鸞宮需越過金水渠,走上一座巧奪天工的木拱橋。


    當走到橋上最高點,遠遠瞧見貴妃她們一路小跑著過來了。


    周可愛跑步的時候忽閃著裙擺,像一隻振翅的蝴蝶。


    我向她揮舞搖擺著手臂,告知她一切安好。


    然後身體便突然無力,頹了下來。方才為了應付皇後,該使我消耗太多。


    我覺得心髒顫悠著,左手的脈搏也跟著顫動了一下,像是有一條電流通入身體。


    我下意識的看了一眼左手上的腕表,時間下午三點十七分。


    然而眨眼的縫隙,再瞧上去,分針竟突然快進了八分鍾,時間更改為了下午三點二十五分。


    這是為何?


    與此同時,我的眼前一黑,一陣天旋地轉。我隻能沿著拱橋木欄,溜著它蹲了下去。


    我這手表中的石英電池,原本還有一年半的壽命,不可能是突然壞掉暴走吧!可是我既然不曾觸碰調時間的扭鍵,它為何能在一眨眼間跳動了八分鍾之多?


    難道是我今日魂不附體,所以兩眼昏花了嗎?


    我的頭好疼。


    我靠在欄杆上,將手指插入頭發,使勁摩挲著頭皮。


    睡,隻想睡。


    我感覺到貴妃她們已經衝到我的身邊,眾口亂啟,在與我說著話。雖知道她們在做什麽,可是她們的聲音卻那麽遠,我有如溺在沉沉的水中,無力答複。


    不再堅持了,我出了一口氣便睡了過去。


    然後,我來到了一條長廊上,白與藍的牆壁與地板,伴著靜謐的燈光。到處是消毒水的氣味,左右手兩排的房間,上麵全是數字編碼。


    我跟著感覺進入了一間編號為一七二五的房間。


    別的都模糊,在一張乳白色的桌上,見到了我的手表。


    它孤獨的躺著,時間指向,三點二十五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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