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無痕待在家裏不出門,決心為裝備的事不跨出大門一步。


    “我們還有半個月時間,”他對幾個朋友說,“好吧,如果半個月後我什麽也沒找到,或者不如說沒有什麽來找我,我作為忠實的天主教徒,雖然不能飲彈自殺,但我一定找那幾個壞蛋,直到他們把我打死為止。他們人多,肯定能打死我的。那麽,人們就會說我是為國王而死的,這就等於我盡了職而無需準備裝備。”


    陳鐵兩手抄在背後,一直在房間裏走來走去,不斷點著頭說道:“我要按照我的主意去辦。”


    趙羽聽完這句話心事重重,頭發散亂,一言不發。


    這種誰都不開心的情景,說明幾個朋友之中籠罩著憂愁的氣氛。


    而那幾個跟班呢,都用同樣的神態,分擔著主人的憂愁。小趙把吃剩的麵包塊全貯存起來;小李已經皈依宗教,成天泡在教堂裏;小王觀看蒼蠅飛來飛去;而小孫,大家的憂愁也無法使他打破主人強加給他的沉默,成天唉聲歎氣,連石頭聽了都會同情。


    三個朋友——正如我們所說的,南宮無痕發誓不會為了裝備的事邁出大門一步——三個朋友每天早出晚歸,在街上遊蕩,掃視著街麵的每塊石板,看前麵經過的人是否失落有錢袋子。凡經過的地方,他們處處留心,就像獵人在搜尋野獸的足跡。及至彼此相遇的時候,每個人的目光都帶著失望的神色,像是相互詢問:“你發現什麽東西沒有?”


    陳鐵是頭一個產生主意的,就抓住這個主意不放,所以他頭一個采取了行動。可敬的南宮無痕是一個實幹家。有一天,範曉奇看見他向教堂走去,便不自覺的跟在他後邊,隻見他在邁進教堂之前往上卷一卷小胡子,撚撚唇下的短須,這動作通常表明他產生了征服的欲望。範曉奇小心翼翼地隱蔽自己,陳鐵以為沒有人看見他。範曉奇跟著他進了教堂。陳鐵走到一根柱子旁邊,背靠柱子站著;範曉奇一直沒有被發覺,靠在柱子的另一麵。


    正好這天講道,所以教堂裏人很多。陳鐵利用人多擁擠,悄悄地打量每個婦女。多虧了小趙的細心照顧,他雖然內心憂愁,但外表看不出來。他的氈帽的確有點磨壞了,羽翎有點褪色,衣服上麵繡的花已有點發暗,花邊也有點不成形了,但是在教堂裏半明半暗的光線下,這些細小的地方都看不出來。陳鐵始終是那個英武高大的陳鐵。


    範曉奇注意到:在離陳鐵和他所靠的柱子最近的長凳上,坐著一位風韻猶存的中年婦人,雖然有點麵黃肌瘦,披著黑色頭巾,但身子挺得筆直,臉上現出高傲的神色。陳鐵兩眼偷偷地在那位夫人身上溜來溜去,然後又朝大殿深處張望。


    那位夫人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不時向輕浮的陳鐵送來一個閃電般的秋波,於是陳鐵立刻癡迷地盯住她。這顯然是陳鐵挑逗那位披黑色頭巾夫人的一種手腕,因為那位夫人拚命咬住嘴唇,不時搔搔鼻尖,坐在凳子上現出絕望、不安的神色。


    這一切陳鐵看在眼裏,他又卷一卷小胡子,撚一撚唇下的短須,開始對唱詩台旁邊一位漂亮的夫人擠眉弄眼;那位夫人不僅漂亮,而且看上去是位貴夫人,因為她身後有一個小黑奴專門給她拿跪墊,還有一位使女為她拎著帶勳徽圖案、裝彌撒經書的袋子。


    披黑頭巾的夫人順著波托斯的目光,曲曲折折望過去,發現他的目光停留在那位跪在絨墊上、帶著小黑人隨從和使女的夫人身上。


    這時,陳鐵更是變本加厲,又是眨眼睛,又是將手指貼在嘴唇上飛吻,臉上露著氣人的微笑——的確把那個風韻猶存、受到輕視的夫人氣得要死。


    那位夫人後悔莫及,拍著胸脯,“咳!”了一聲。這聲歎息那樣響,使所有人,甚至跪在紅墊上的那位夫人,都迴頭來看她。陳鐵仍然不理會她,他明明聽見了她的歎息,卻故意裝聾。


    跪在紅墊子上的夫人給披黑頭巾的夫人產生了強烈的印象,因為在披黑頭巾的夫人心目中,她非常漂亮,的確是一個可怕的對手;她也給陳鐵產生了強烈的印象,因為陳鐵覺得她比披黑頭巾的夫人更有姿色。那位夫人也給達達尼昂產生了強烈的印象,範曉奇認出她就是在默恩、加萊和杜弗爾見過的那個女人,他痛恨的那個鬢角帶傷疤的家夥曾經叫她米拉迪。


    範曉奇一麵注意那位夫人,一麵繼續觀察波托斯的把戲,覺得挺有意思。他覺得披黑頭巾的夫人可能就是熊瞎子街那位訴訟代理人夫人,因為聖洛教堂離那條街不遠。


    因此他推想,陳鐵是在報尚蒂利那次失敗之仇;那次,訴訟代理人夫人硬是守住她的錢袋子一毛不拔。


    然而在這一切之中,範曉奇注意到,並沒有一張臉迴應陳鐵的獻殷勤。陳鐵所追求的隻不過是虛妄和幻想。不過,對於真正的愛情、真正的妒忌來講,除了虛妄和幻想,還有什麽實在的東西嗎?


    講道結束了。訴訟代理人夫人向聖水缸走去。陳鐵連忙搶到她前麵,不是將一個指頭,而是將整個手泡進聖水之中。訴訟代理人夫人莞爾一笑,以為陳鐵這樣認真是為了她。可是,她很快傷心地發現自己想錯了:當她離他三步遠時,陳鐵把頭轉向一邊,依然注視著跪在紅墊子上的那位夫人。那位夫人已經站起來,正帶著小黑奴和使女向聖水缸走過來。


    等她走到身邊時,陳鐵趕緊從聖水缸裏抽出水淋淋的手。那位花容月貌的女信徒用她纖細的手觸一下波托斯粗大的手,微笑著畫個十字,走出了教堂。


    訴訟代理人夫人覺得這太過分了。她毫不懷疑這位夫人與陳鐵兩個人勾勾搭搭。如果她是貴夫人,這時她必定會暈倒過去。可是,她不過是位訴訟代理人夫人,所以她隻是慍怒地對火槍手說:“喂!波托斯先生,您不給我點聖水嗎?”


    聽到這個聲音,陳鐵像睡了一百年突然被驚醒了似的說道:“夫……夫人,”他近乎叫了起來,“真是您嗎?您丈夫親愛的科克納爾先生身體怎麽樣?他還是像以往那樣麻木不仁嗎?您說我這雙眼睛到哪兒去了,布道持續了兩個鍾頭,我甚至沒有瞥見您!”


    “我就坐在您旁邊,先生,”訴訟代理人夫人說道,“您沒有瞥見我,因為您兩眼隻顧盯著剛才您送去聖水的那位漂亮夫人了。”


    波托斯裝出一副尷尬的樣子,說道:“唉!您看見了……”


    “除非是瞎子才看不見。”代理夫人撅著嘴巴,生氣的說道。


    “對呀,”陳鐵漫不經心地說,“那是我的女朋友之中的一位公爵夫人。她丈夫愛吃醋,我很難和她見麵,所以她通知我說,她今天要來這個偏僻街區的小教堂,目的隻是見上我一麵。”


    “陳鐵!”訴訟代理人夫人說道,“您願意把胳膊伸給我挎五分鍾,好讓我高高興興和您聊一聊嗎?”


    “怎麽不願意,夫人。”陳鐵暗自眨了眨眼睛,就像一個賭徒要玩一個引對方上鉤的手法,悄悄笑了一樣。


    這時,範曉奇去追米拉迪,從他們身旁經過。他往陳鐵那邊瞟一眼,看見了他那得意洋洋的眼神。


    “嘿嘿!”想到這個風流時代異常輕浮的道德風尚,他不免暗暗發笑,“瞧吧,這一位大概能在預定時間準備好裝備啦。”


    陳鐵像一條船服從舵把的操縱一樣,訴訟代理人夫人的胳膊往哪邊使勁,他就跟著她往哪邊走,一直走到聖馬克魯瓦爾隱修院的迴廊裏。這條迴廊兩頭有旋轉柵欄門,很少有人出入,白天隻看得見乞丐在這裏吃東西,或者小孩在這裏玩耍。


    “哎喲,陳鐵!”訴訟代理人夫人留意到,這裏除了乞丐和小孩之外,再沒有什麽人看見他們,沒有什麽人聽見他們說話,便叫道,“陳鐵,你現在看起來,真像是一個了不起的鬥士!”


    “我嗎,夫人!”陳鐵神氣活現地問道,“為什麽這樣說?”


    “剛才那些暗號和那聖水呢?那位帶著小黑奴和使女的夫人,至少是位公主吧!”代理夫人平靜的語氣中透露著幾分不滿。


    “您搞錯了,天哪!不是的。”陳鐵假裝什麽都不明白,也平靜的答道,“她僅僅是位公爵夫人。”


    “那麽,在門口等候的那個男跟班,還有那輛豪華四輪馬車,以及坐在車裏等候的那個穿講究號衣的車夫呢?”代理夫人被他這麽一搞,倒是顯得更加急躁了起來。


    男跟班也好,豪華四輪馬車也好,陳鐵統統都沒看見,可是科克納爾太太作為一個嫉妒的女人,什麽都看在眼裏。


    陳鐵後悔沒有幹脆把跪在紅墊子上那個女人說成公主。


    “嗬!您成了所有美人兒的寵兒啦,陳鐵!”訴訟代理人夫人歎口氣又說道。


    “是呀,”陳鐵答道,“您知道,我天生這樣一副好儀表,當然有的是好運氣。”


    “天哪!男人多麽健忘!”訴訟代理人夫人抬眼望著天空歎息道。


    “我覺得男人還沒有女人健忘。”陳鐵反駁道,“因為說到底,夫人,可以講我是您的犧牲品。那時我負了傷,生命垂危,眼看著外科醫生丟下我不管;我作為名門望族的後代,完全信任您的友誼,卻差一點因為受傷和饑餓死在尚蒂利一家不像樣的客店裏。我連續給您寫了幾封火熱的信,您居然一封也不屑於迴答。”


    “可是,陳鐵……”訴訟代理人夫人說話吞吞吐吐,她覺得拿當時的貴夫人的品行來衡量,她的確做錯了。


    “而我為了您,放棄了帕納夫洛爾伯爵夫人……”陳鐵皺著眉頭埋怨道。


    “這我知道。”代理夫人稍稍平靜了臉上表情,迴答道。


    “還有某某男爵夫人……”陳鐵表情平靜的補充了一句。


    “波托斯先生,別數落我了。”代理夫人的臉色上非常的難看。


    然而陳鐵卻在這種時候,又補充了一句:“還有某某公爵夫人。”


    “波托斯先生,請寬宏大量一些!”代理夫人,已經被他搞得有些憤怒了。


    “您說得對,夫人,我數都數不完。”陳鐵露出一股杉杉有禮的樣子。


    “那是我丈夫硬是不肯借。”代理夫人一臉的擔憂,視線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不知道該放在哪裏好。


    “科克納爾夫人,”陳鐵用溫柔的語調說道:“還記得您寫給我的頭一封信嗎,我可是永遠銘刻在心中。”


    訴訟代理人夫人摸著自己的胸口長歎了一聲,然後道:“不過,”她說,“也因為您要借的錢數目大了一點兒。”


    “科克納爾夫人,我可是優先想到您。其實,我隻需給某某公爵夫人寫封信……我不願意講出她的姓名,因為我不想損害一個女人的名譽。不過我知道,隻要我給她寫封信,她就會給我寄來一千五。”陳鐵繼續用平靜的語調說道。


    訴訟代理人夫人聽完,從口袋裏拿出了一張白色絲綢手絹摸了摸自己的雙眼,她掉眼淚了!


    “波托斯先生,”她用顫抖的聲音說道,“我向您發誓,您把我懲罰得夠了,將來您再遇到這樣的情況,隻要對我說一聲就行了。”


    “得了吧,夫人,”陳鐵裝得反感地說道,“請別提錢的事,太丟人啦。”


    “這樣說您不再愛我了!”訴訟代理人夫人傷心地一字一頓說道。


    陳鐵繼續保持著莊重的沉默。一種裝出來的,讓人感到惡心至極的莊重與沉默。


    看見陳鐵堅定的態度,代理夫人用濕潤的雙眼,一臉失望的望著陳鐵說道:“您就是這樣迴答我?咳!我明白啦。”


    “想一想您對我的傷害吧,夫人。這傷害至今還留在這兒呢。”陳鐵將手放在心窩上,使勁按了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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