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相不可置信,當年父親帶著他離開漣府,明明又折了迴去,怎麽會死在白山。


    夫人接著道:“那日,你父親背著昏迷的小夜來到白山,渾身是血,怕是一路上險惡非常,精力耗盡,沒能救迴來,倘若當時能有玄魂草,也許還有救。”


    於相幾乎要流下淚來,又是小夜,父親竟然是為了把小夜帶到白山而死的。現下卻也無話可說,漣殿下是父親的救命恩人,也是他的救命恩人,漣殿下視他如己出,親自教導,小夜又是漣殿下的女兒,是他的小姐。人世有情,相連的紅線不停的纏繞,脆弱又惹人憐,憤怒、悲傷、以淚洗麵,子夜的夜幕後,情義的羈絆,無法平息的怨恨,無人來昭雪。


    小夜取了字畫,急忙忙的跑迴大殿,卻聽到他們的談話,原來於相的父親真的是因她而死,難怪於相要她血債血償。小夜楞在門口不敢進來,於相說得沒錯,爹爹是為她而死,於相的父親也是為她而死的,她就是禍根,就是兇手,小夜覺得確實無顏麵對,更無顏苟活。


    安坐在一邊靜靜地聽他們的交談,迴想到於相跟著銀迴王府的那夜,看上去落魄得很,幾乎幹瘦嶙峋,眼裏全是警惕和戒備,想來這些年東躲西藏過得也十分不易。


    夫人卻道:“是我的錯,玄魂草是我一把火燒毀的,否則你父親也許還有救。”


    小夜聽了著急地跑進屋,憤憤不平道:“這與夫人有什麽關係,都是因為我,要殺要剮衝我來!”


    於相默默地打量著小夜,二話沒說,扭頭出了大殿。


    夫人歎了口氣,如今看到於相也長大成人,不禁感慨時間流逝,不論如何發展,終不過是時間長河中的一粒沙塵。過去的事情仿佛還曆曆在目,滿地咒符的屋子,淩亂駭人,母親的死,漣的死,同樣的場景她竟然經曆了兩次。她不想再有第三次,隻希望活著的人能好好活著。


    萬千思緒後,見小夜傻傻地立再殿內,捏著卷畫卷,心裏也是五味雜陳。夫人微微側目,道:“夜,手裏拿著什麽呀。”


    小夜慢吞吞轉過身,搭拉著腦袋,雙手獻上畫卷,道:“夫人請過目。”


    夫人好奇地接過,心想著小夜去王府一年多難道轉性了,竟喜歡畫畫了。揭開封條,打開卷筒,抽出畫卷,緩緩鋪開,畫上儼然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一身紅衣,趴在亭子裏戲弄池裏的紅鯉魚,臉上綻慢笑意,池子不大,裏麵卻怪石嶙峋,周圍環繞著白花花的安息香樹,簇簇地飄落些雪白的花瓣。夫人輕輕拂過畫麵,這筆觸她曾經見過無數次了,此畫出自銀之手,畫上的小女孩分明就是小夜,雖然在玩弄鯉魚,但眼神渙散,是個瞎子。銀怎會見過年幼時的小夜?為何畫中的小夜仍是個瞎子?銀畫了這幅畫讓小夜送來又是什麽意思?


    小夜看到畫,也覺得那個小女孩應該就是自己,這是畫的自己在息香宮玩耍,栩栩如生,繪聲繪色。小夜表示十分滿意,銀的手藝果然不錯,將此畫送給夫人,一來表明小夜在王府過得開心,二來當夫人覺得寂寞時就可以看看,好像小夜能一直陪著夫人解悶一樣。


    夫人問道:“這畫?”


    小夜眼珠子轉了轉,道:“是我送給夫人的新年禮物,告訴夫人這一年我在王府過得很好,夫人放心,今後若是我不在白山,夫人想我了就可以看看畫,夫人覺得可好?”


    夫人笑了笑,道:“這解釋倒也說得通。”說著又細細的看了看畫中的小夜,一個看不見的小孩怎麽會過得好呢。


    小夜傻嗬嗬地樂,覺得銀真是心細如塵,送禮也恰到好處!


    夫人收了畫,道:“瞧你樂的,何時你也能有這樣的工筆倒好了。”


    安輕輕地笑了起來。


    小夜頓時尷尬,想來也是,銀的親作怎麽可能輕易就讓她冒名頂替,就算以她的名義送,隨便一看也能看出此畫出自誰手,狡猾的銀……


    夫人敲了敲小夜的腦袋,道:“餓了嗎?快去幫迎春擺桌子吧。”


    小夜趕緊應下,逃離了現場。


    夫人也站起身,安上前來扶,夫人十分慈愛的牽著安的手,道:“王府一切可好?”


    安點了點頭。


    夫人又道:“銀那幅畫你可看到了?”


    安仍是點點頭。


    “有何看法?”


    安想了想道:“黑暗中前行,如同摸著石頭過河,危機四伏,卻渾然不知。”


    夫人歎口氣道:“命途多舛,恰似百花殤。冤魂鳴咒,血淚伴紅妝。”


    安道:“夫人也不用太憂心了,小夜確實幾經生死,但好在有驚無險,如今不是依舊活蹦亂跳的。”


    “那是她自己全不當迴事,倘若沒有銀護著她,她怕是已經死了不知幾迴了,又或許生不如死呢。”


    安思索了一會,問:“銀哥哥,他,是不是希望夫人能留下小夜?”


    “嗬,”夫人冷哼道:“若她肯留下早就留下了,當初我就想讓她留在白山,可她一定要跟著你們出山,說是為了她爹爹的遺願,唉,他們真不愧是父女,都是一根筋。”


    安挽著夫人的胳膊若有所思,許久才道:“夫人可會恨雪?”


    夫人扭頭看了看安,溫和地笑著,映著冬日的暖陽,顯得格外地暖,道:“難怪都說女大向外。”


    安不好意思的低下頭,頰上飄過一抹緋紅。


    夫人拍了拍安的手,道:“不恨了。”


    安抬起眼,感激地看著夫人。曾經她並不在意雪,與夫人多年,她看得出夫人是有著一顆玲瓏心的熱情女子,她也知道夫人剛到白山時心中滿滿的恨和怨,玄武全滅,隻有夫人獨活,要麽是心懷報複,要麽是心如死灰,若是什麽都淡然無牽無掛,倒不像個人了。年幼的安隻能時時陪伴夫人,讓其寬慰,安始終憐惜夫人終身困於白山的孤獨和寂寞,夫人家族所犯的罪和族王的懲罰她都無權評論,但夫人從不曾因此苛待她,反而悉心教導,比起老夫人,這位新夫人更像個真正的母親。同時,她也有點懼怕族王,自己未來的夫婿。


    但自從了解了雪,安一度覺得溫柔的雪不可能做出滅玄武這樣狠絕的事,何況以雪和銀的秘密關係,銀的心難以看透且十分冰冷,她看得出,在雪心裏銀才是王,銀在雪的保護下,雪卻聽從銀的意思,滅族之舉,未必是雪的決定。


    正思索著,聽到夫人問起:“銀那孩子過得可好?許久沒見了,這些年倒是安分得很,足不出戶的。”


    安深深地看著夫人,夫人這麽問是察覺了什麽嗎,為了讓她安心?可雪和銀的事是機密,就算夫人知道,她也不能說破,隻得敷衍地笑著點頭,道:“還好。”


    夫人也笑了笑,似乎心照不宣,轉而又道:“本來想著將小夜交給雪,沒想到銀倒是很上心。”夫人似乎是自言自語,又好像是專門傳達什麽給安。番薯


    安默默不語地扶著夫人前去用飯,夫人果然是知道了,不由得會心而笑。


    ——————————————


    幾人一同用飯,圓桌上擺著各式菜色,水晶肴蹄,清燉蟹粉獅子頭,白汁圓菜,黃泥煨雞,金香餅,鳳尾蝦,荷葉粉蒸肉,鹵蒸黃魚,油燜冬筍。


    一桌子擺得滿滿當當,小夜看得直流口水,白山也能做出這樣華貴的美食,原來夫人還藏著這一手。


    各自入座後,小夜剛想動筷子,夫人卻道:“於相那孩子去哪了,去喚他來一塊用飯吧。”


    小夜心裏著實別捏,過去於相搶了爹爹的愛,如今又來分夫人的愛,真是上輩子的冤孽。


    迎春道:“方才看於相去了馬房。”


    “哦……”夫人思索著,於相大概因為得知父親的死訊暗自神傷,更因為無法為父親昭雪而感到不快無奈,便道:“夜,你去把於相找來。”


    小夜本就心懷不滿,加上得知於相的父親確實是因她而死,更加不想麵對於相,照江湖道義,小夜此時就應當著於相的麵自己抹了自己的脖子,可她還要完成爹爹的遺願,並不想為於相父子去賠命。


    夫人見小夜坐著不動,厲聲道:“快去!”


    小夜嚇了個哆嗦,夫人還是那個夫人,真是一點也沒變。


    安解圍道:“不如我去吧。”說著就站起身來。


    夫人看了眼,道:“坐下。夜,你去。”


    安隻得重又坐下。


    小夜極不情願,慢吞吞地站起身。


    夫人又道:“於相來了才能開飯。”


    小夜這才一步三迴頭地走出屋子。


    小夜出去後,安看向夫人道:“何苦逼著她去,他兩恩恩怨怨很久了,小夜曾被於相殺死一迴。”


    夫人道:“都是漣的孩子,本應親如手足,而不是敵人。”說完夫人就閉目等待,一桌子菜誰也沒動一口。


    ————————————————


    小夜以龜爬的速度來到馬房,在門口張望了一會,見於相坐在一旁看馬兒們悠然地吃草,一臉茫然。


    小夜小心翼翼地站在門邊,弱弱地外加嫌棄地說:“夫人喚你一同用餐。”


    於相頭也不抬,也不迴話。


    二人隔著整個馬房的距離,誰也不動。


    小夜覺得這麽僵持著也不是辦法,何況一桌美食不去享用就變得不美了。便粗起嗓子嚷道:“夫人喚你吃飯,夫人說了你不到不開飯,你別不識抬舉!”


    沒想到這一嗓子還挺有用,於相二話不說站起身,大步走了出去。小夜趕緊不遠不近地跟上。


    兩人一前一後迴來,於相十分懂事地給夫人行禮,夫人笑著請於相入座,小夜跟在後麵也灰溜溜地入座,大夥這才動了筷子。於相全程隻悶頭吃飯,連菜都很少夾。小夜倒是一副地頭蛇的樣子,敞開懷地大吃大喝,相當暢快。


    ———————————————


    吃飽喝足後,各自迴屋歇息。夫人為了這頓飯忙了幾日了,便早早迴了梅園,迎春拉著安去東園敘舊去了,小夜獨自迴到西苑,苑裏亂七八糟依舊是雜草叢生的樣子,不過如今是真的雜草了。小夜摸著鼓脹的肚皮走進屋內,看到窗上精致的貼花,床頭掛起的如意結,心裏騰起暖意,轉身又朝梅園去。


    來到梅園,雪地裏梅樹一棵棵傲然挺立,飄著暗香,紅梅綻放於白雪間,十分耀眼,豔而不妖,一身高潔。小夜覺得紅梅和白雪是絕配,比什麽安息香樹強多了。


    小夜輕輕地來到夫人殿前,卻見夫人在裏屋盤腿坐著,閉著眼,案上放著香爐,似乎是在禮佛。


    小夜覺得不便打擾,就悄悄離開了。


    夫人這才睜開眼,摩挲著手上的白玉扳指,道:“漣,你的靈魂總算有了安息之處,你死得不明不白誒,多虧了你女兒小夜,才能讓你在列祖列宗裏立了牌位。”


    —————————————


    小夜離開了梅園,在莊子裏晃悠,莊子側麵有個峭壁,站在峭壁上向外看,景致甚好,小夜玩心又起,朝峭壁走去。


    峭壁上寒風淩烈,景色秀麗,小夜立在峭壁邊,欣賞這許久沒有見到的熟悉景致,深吸一口氣,大喊:“我迴來啦!我還活著!”


    剛喊完,邊上一傳來樹枝被踩斷的聲音,小夜扭頭望去,黑乎乎看不清人影,白山上下大活人一共就他們五個,其他都是傀儡,這麽晚了會是誰?難道?


    正想著,人影從樹下緩緩走出,剛毅精幹的身型,小夜不禁心裏一緊。那人走出陰影,鷹一樣銳利的眼神,真是於相。


    小夜深覺天不時地不利人不和,往後退是峭壁,往前是於相,本來他二人已是相安無事,可今日於相得知他父親確實是因她而死,於相大概恨不得把她丟下去一百次都不足以解恨。小夜內心暗暗叫苦,此時是該求饒保命呢,還是壯誌淩雲呢……


    在小夜困惑不已時,於相開口冷冷道:“小姐當心腳下,別失足掉下去了。”


    小夜略有詫異,問:“你不想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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