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舊是一身華服,精致豔麗的妝容,朱唇輕輕抿著,目光掃在人身上依舊涼薄如水,表情不喜不悲,似一位斷情絕感的濁世仙姝。


    可誰都不知道這位仙姝卻免不了世間病苦繞身,昨夜低燒依舊延續未褪,厚重的妝容是為了掩蓋她蒼白的疲態病容。


    手臂上的灼痛尚且能捱過,但她不知自己能否忍住在堂上不會咳嗽。


    “景寧參見父皇。”鬱燁低身行禮,刻意忽視投向她的一道纏綿柔和的視線。


    “晚晚平身。”乾安帝道。


    站起身時,鬱燁突然眩暈,視野一陣黑暗,恍惚間不由得偏了一下身形。


    謝予遲驚慌失措,幾乎是下意識想要去扶住鬱燁,可現下的身份讓他又立即清醒過來,頹然無力地垂下手,他強壓下心裏的擔憂,平複心境。


    一直沉默不語,冷眼旁觀的廖雲淮發現鬱燁狀況不對,立即上前想要扶住她,卻被鬱燁輕輕推開了手:“不必如此。”


    “燁兒怎麽了?”鬱廣冀明知故問。


    “無妨。”鬱燁強撐著站了起來,微微蹙眉:“隻是站起的速度快了些,抱歉,失態了。”


    廖雲淮眼睜睜看著鬱燁繞過自己,走到鬱廣冀側後方站定,神態安然。


    他收迴空落落的手,掩去眼中失落,靜靜地負手而立。


    “看來是傷口未愈合,燁兒體質本就虛弱,還是盡快將此事了結,讓她迴府休息吧。”


    正說話,鬱廣冀又轉向乾安帝方向,“陛下,景寧公主手臂處便有在江家染坊遇刺留下的傷。”


    “晚晚,是這樣嗎?”乾安目光在鬱燁手臂上巡視。


    鬱燁微微垂首,朗聲道:“迴稟父皇,燁兒手臂上確實有傷。”


    她抬起手臂,墨色眼眸半闔,慢慢拉開了衣袖。


    一瞬間,殿上所有人的視線全然集中在鬱燁身上。


    但當他們看到鬱燁手上的傷後,眼中寫滿了錯愕驚異,因為她藕白細嫩的手臂上,明顯是因灼燒留下的紅腫猙獰的疤痕!


    此時,鬱燁的話又恰如其分地響起:“孤手臂上的傷,皇叔應該最清楚。”


    短短一句話,讓形勢漸漸地逆轉起來。


    雖麵上平靜,但鬱廣冀心裏被鬱燁突如其來的臨時倒戈徹底激怒,他握緊雙拳,咬牙切齒地開口:“燁兒的意思,本王並未明白。”


    “孤說的還不清楚?”鬱燁緩緩勾唇,輕嘲道:“若不是皇叔昨夜的一把火,孤何至於留下這傷?”


    “至於什麽在江家染坊遇襲,乃是無稽之談。”


    與此同時,謝予遲狠狠盯著鬱燁露外的發紅灼傷,緊咬住下唇,指甲深陷入掌心。


    他怎麽可能不知道,鬱燁昨日便揣測謝琉與鬱廣冀會將江家的事推到自己頭上,而她手臂的傷口就會成為致命的證據。


    所以她在火勢之中,不惜用燒灼之物徹底破壞原來的傷口。


    且不言這疤終身不可修複,活生生地在新長出來的嫩肉上留下燒疤,該有多痛!


    他不值得鬱燁這樣做,不值得的……


    “至於用什麽鳥雀傳信,那是孤授意的,傳聞蒙漢有用鷹尋婿的特殊技藝,可惜京雍無鷹,便讓她用鳥雀一試。”


    “哦?”乾安帝眼睛散出點點光亮。


    重新放下袖口,鬱燁淡然轉過視線,餘光瞥見了謝予遲失魂落魄的模樣,便舉步緩緩來到他跟前,伸出手。


    “起來。”


    “晚晚?”他抬起微潤的雙眸,喉結滾動,聲音低啞微顫。


    “無需擔心,我自有安排。”頓了一下,她壓低了聲音繼續道:“就算要送你離開,我也會讓你光明正大地走出京雍城。”


    “傷口……還疼嗎?”他對上鬱燁的眼,不敢觸碰她手臂,隻是小心開口。


    “疼。”鬱燁直接了當的應聲:“所以你的好好留下命,往後一並償還。”


    “我孑然一身,又髒又臭,恐怕沒有什麽東西能配得上晚晚。”他僵直著身體虛弱一笑,眼神躲閃。


    鬱燁不答,默默將謝予遲扶起,當鬱燁與之並列站立時,發覺這人竟順著扶他的手搭上了她的手腕,有些薄繭的手指覆上了脈搏處。


    鬱燁掙脫一下,卻是徒勞,索性就任由他去了。


    忽略手腕的觸感,鬱燁遂朗聲說道:“孤身側這人,就是如假包換的長玥公主。”


    “燁兒,謹言慎行!”鬱廣冀神情自若,下意識便開始出聲警告。


    “景寧一向出言不遜,至於慎行,皇叔,你才應該多加注意!”


    她指向地上跪立著的李延,厲聲開口:“您莫不是老糊塗了,膽敢相信一個殺人犯的話!”


    “你說什麽?”盡管表情如常,可鬱廣冀眼底卻出現了一絲慌亂破綻。


    “廖相國。”鬱燁從謝予遲手中脫開,轉身朝廖雲淮行禮。


    “此事還是經由你說明為好。”


    廖雲淮俯首,向鬱燁點點頭,隨後上前道:“李延,邯鄲人士,曾在晉曆元年得中地方鄉舉,後入京落榜,迴鄉後便一蹶不振,遊轉於酒肆賭坊,後隨其叔父北上做獸皮行當。”


    “但賭癮難戒,好逸惡勞,沒過多久他便又日日混跡賭場,家財散盡,甚至在爭奪其妻私藏的嫁妝之時,竟活生生地將人掐死。”


    說到這裏時,跪著的李延重重地低下頭,眼睛隻敢盯住地麵,雙腿打顫。


    “殺人之後,他便拋下年近七旬的父親四處逃竄,因他多在北方活動,時常偷盜拾荒,恐怕無意間撿到了長玥公主的信物。”廖雲淮從懷中掏出一個信封呈放於前,“此乃邯鄲州衙門遞送的狀書,請陛下查驗。”


    “荒繆!”鬱廣冀瞳孔猛地一沉,探尋的目光在廖雲淮鬱燁之間來迴變換,隨即怒氣衝衝地開口:“本王將人帶入朝廷,自然是查驗過他的身份,何來你們所言的殺人一說?”


    “若是皇叔也受了欺瞞呢?”鬱燁道。


    “王爺!”李延張皇失措地爬到鬱廣冀身側,一把抱住他的褲腿:“小人沒有騙您!”


    “李延。”鬱燁冷怒出聲:“你可要想好了,欺君乃是大罪,若是我們沒有準備,怎敢當堂拆穿於你?”


    說完,鬱燁突然感覺喉中一陣刺癢,伴隨著胸悶壓迫,咳嗽再也壓抑不下。


    一陣陣咳嗽聲在殿上連延不絕地響起,聲聲嘶啞淒烈,隻叫人無比擔憂下一刻鬱燁便要口中溢血倒地。


    謝予遲連忙靠近,伸出手替她順背,滿眼心疼地拭去她眼角劇烈咳出來的淚。


    “我沒事。”她捂住胸口,輕輕推開謝予遲,走到李延前方。


    盯望著鬱燁薄瘦執拗的背影,謝予遲眼神複雜。


    而鬱燁故意朝瞪著自己的鬱廣冀哼笑一聲,接著俯下身,朝著李延開口:“幸好邯鄲離京不遠,你的父親已被孤帶入宮中,若你執迷不悟,孤也不介意將他老人家傳喚上殿,當堂對峙!”


    “不……不可能!”李延雙目失神,彎著腰不停地祈求鬱廣冀,“王爺!王爺救救小人!”


    許是被人如此糾纏感到厭煩,鬱廣冀一腳朝踢開了李延。


    “父皇!”鬱燁轉過身,朝著乾安帝彎腰行禮,“景寧請求傳喚其父李疸上殿!”


    “允。”乾安帝開口。


    沒過一會兒,一位老者便被侍衛攙扶上前,他用灰舊破巾圍住頭,花白銀絲從頭巾間隙露了出來,身著粗爛布衣,步履蹣跚,懷裏還緊緊抱著個帶補丁的青布包。


    那老人一見幾乎趴伏在地麵的李延,瞬間老淚縱橫,他伸出枯槁幹裂的手,顫顫巍巍哭喊出聲:“我兒……”


    誰知李延爬了起來,看見老人後竟連連後退,“你走開!那裏來的髒老頭,誰認識你!”


    老人想要靠近李延,卻被他身邊的侍衛攔下,“李老,先覲見陛下。”


    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老者混沌的雙眼立即顯出慌亂。“陛下……草民參見陛下。”


    他著急地想要下跪,險些摔到,幸好被侍衛攙住。


    見年老體衰的李父行禮如此艱難,乾安帝出聲:“免禮吧。”


    接著,一直照顧著李疸的侍衛也跪了下來:“臣為邯鄲衙門捕快,受府尹委派追查李延殺人一案,得相國之言才得知李延竟逃至京雍。”


    將手裏的訴狀放在手邊,乾安帝接著問道:“你口中所說的李延,是否就是殿前那人?”


    “迴陛下,正是此人。”


    如此一來,人證物證俱在,李延也無法狡辯。


    “來人!將李延關進大牢!三日後處車裂之刑!”


    “陛下!”李延渾身顫抖地跪在地上,連連磕頭,“小人確實救下了那梳子的主人,求陛下饒小的一命!”


    “還要狡辯!”乾安帝一拍椅扶,怒視下方。


    鬱廣冀更是怒不可遏,他沒有想到自己也被這鼠流之輩耍的團團轉。


    他拂袖背過身去,強行冷靜下來,待禦前侍衛將李延帶下朝堂後,便漠然置之,向乾安帝請罪。


    “臣識人不清,偏信他人讒言,請陛下責罰。”


    乾安帝聽罷,略微思索片刻,摸著下巴說道:“念你也是受人欺瞞,便罰三年俸祿,但你最應當致歉之人,並不是朕。”


    心裏的不甘似火球一般在鬱廣冀胸膛翻滾騰轉,好似所有血液都被集中在了額頭與太陽穴上。


    盡管心中有千百般不情願,鬱廣冀還是向謝予遲拱手,“此事錯在皇叔,望長玥公主見諒。”


    謝予遲頷首低眉,也算是迴應。


    一旁默默看著兩人的鬱燁倒不想這般簡單的就饒了鬱廣冀,可逼急了的兔子都會咬人,更何況是一隻久涉廝殺的狼犬。


    不過還有一事,她倒是很想做一做。


    “諸事已解釋清楚,父皇,景寧可以先帶著長玥迴府嗎?”鬱燁別過眼,看向上方的乾安帝詢問出聲。


    “既然這是一場鬧劇,也該早些散場了,晚晚,你且與長玥迴去吧,長玥,委屈你了。”


    “長玥無礙。”謝予遲立即躬身行禮。


    倏然鬆了一口氣,鬱燁抬手,拭了拭額頭上的溫度。


    還好,並未如她預料中的那般嚴重。


    “晚晚告退。”鬱燁緩緩垂首作揖,不鹹不淡地撇了謝予遲一眼,便朝外走去。


    謝予遲見狀,立即向乾安帝行辭禮,緊緊跟上了鬱燁。


    途中經過廖雲淮之時,鬱燁頓住腳步,低下身道:“多謝相國相助。”


    他微張了唇,想要說什麽,卻見到忽然走近的謝予遲。


    最終廖雲淮也隻是輕輕抿唇,迴道:“職責所在。”


    告別了廖雲淮,鬱燁出了殿門口,卻未再對謝予遲說一句話。


    無視眾人投來的打量視線,鬱燁招招手,喚來一旁留守的刑部侍衛。


    “請將這話原封不動的傳給睿王殿下。”又她朝著那侍衛低聲耳語幾句,便揮退了人。


    直到兩人走上宮道,見四下無人,謝予遲才擔憂出聲:“晚晚,你身體越發虛弱,不該出府,更不該如此耗費心力,還有那手臂的傷……”


    “太子殿下。”鬱燁滯住腳步,淡漠出聲。


    陌生的稱唿隻讓謝予遲覺得胸口輕輕一顫,立刻不知所措起來。


    沉寂片刻,又聽她繼續出聲:“如方才殿前所言,不久孤便會兌現承諾,將你平安送迴楚穎,至於孤的私事,請太子不要過多幹涉,而且,往後還望楚穎太子能恪守界限。”


    謝予遲想要上前觸碰鬱燁,卻被她不著痕跡地躲過。


    “晚晚,你生氣了?”


    空落的手懸在兩人之間,可他遲遲不願放下。


    如今他也算是知曉,比起無端嘲笑譏諷,鬱燁的緘口不言更令人寒顫。


    一時間宮道裏的氣氛漸漸凝固壓抑起來。


    “皇姐!”一聲脆響的聲音率先打破沉默,嘉遇一邊招手,邊從臘月的身邊跑向二人。


    她張開雙臂,想要熊抱住走在前頭的鬱燁,可就在即將撞進人懷裏之時,眼睜睜地看她淺淺勾唇,然後毫不留情地閃開。


    無奈之下,鬱嘉遇隻得重新調整方向,抱住了謝予遲的手臂。


    “鬱燁總是這樣……”她有些不滿地嘟嘴。


    謝予遲無奈地摸了摸嘉遇的頭,神色柔和地覷向前頭的鬱燁。


    “晚晚身上有傷,這樣的動作會讓她疼。”


    “原來是這樣啊……”鬱嘉遇鬆開了謝予遲的手,邁步向前,輕輕勾住鬱燁的衣袖。


    “我就知道,鬱晚晚是天底下最厲害……”她吞了吞唾沫,試探性地繼續開口:“又最心軟的人。”


    “是嗎?”鬱燁忽然停住腳步,迴過身挑眼道:“孤確實憐憫蕭家勢微沒落,正好西境缺乏駐軍能將,不如就讓簫二公子前去建功立業,光耀門楣如何?”


    “不行!”鬱嘉遇垮下臉來,立刻反駁。


    “放心。”謝予遲恢複笑容,出聲安慰:“你皇姐隻是說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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