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家軍迴京,也不過隻帶了三千士兵,正如鬱燁所言,外敵不可不防,邊塞大關,一旦破防,國已危矣。


    輪台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鬥,隨風滿地石亂走,按著碑界所指,他們已經到了徐州。


    越往大雍內境前行,周身青蔥綠植越發豐茂,經年呆慣了揚沙漫天,黃土鑠石的塞在土地,蔣鐸隻覺得這附近的一片綠油油直晃他的老花眼。


    加緊了趕路腳程,約摸著入京還有大半月,蔣鐸稍微放慢速度,順便搜羅一些珍奇罕物帶迴去。


    他摸了摸胸口,裏麵是鬱燁送來的信,那信無一不是為了詢問他們迴京已到達了何處。


    剛入了徐州地界,蔣鐸便想要迴信,可這荒郊野外又沒個驛站,更別提紙筆,他怎麽迴?


    此時,方才特意找了片樹林解決內需,落在隊伍後頭的蔣鋒追趕了上來,揪開黃皮水壺的塞子,遞給了蔣鐸。


    “老頭兒,喝點水。”


    蔣鐸頗為嫌棄地撇了一眼蔣鋒遞過來的水壺,接過晃蕩兩下,“就水?”


    “我們趕了兩天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連一家農戶都沒有!您還挑三揀四呢?”


    “不孝子。”蔣鐸將水壺重新丟迴蔣鋒懷裏,駕馬便要朝前奔去。


    “您幹嘛去?”


    “看看前方是否有人煙,或者能讓人休息的地方。”


    “我呀,估計前頭還是荒嶺,您老就別折騰了。”蔣鋒揚了揚手裏的馬鞭,說道。


    見人已先朝前跑遠一段距離,他便坐在馬背上朝後張望。


    這般一路行過來,蔣家軍的兵士們少說也走了幾千裏路,可他們不僅沒有顯出趕路的疲憊,相反,越往京雍行進,他們就越發精神高昂。


    外戍多年,一朝終可歸鄉,說不欣喜也是不可能的。


    粗糙的中年漢子心有感觸,情不自禁地想要張口吟詩一首,蔣鋒轉過身體,故意清了清嗓子。


    “明敕星馳封寶劍,辭君一夜取樓蘭。”


    “好!”後頭傳來一陣響亮的喝彩聲。


    其實入行伍的漢子多不識字,也不會賞詩,但跟著蔣鋒久了,也慢慢養成了將軍一吟詩,他們便拍手喝彩的習慣。


    蔣鋒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便駕輕熟路地將手心做小抄的紙條收進袖口,重新向前看去。


    心頭誌得意滿的情緒還未散盡,不過一會兒的功夫,他便繃緊了身體,急忙抬頭示意軍隊停止前行。


    因為他望見了神色焦急的蔣鐸正往迴趕。


    “整軍警戒!”蔣鐸大喊。


    可還未等他的聲音落下,數道銀箭傾泄而來,密密麻麻地直衝蔣鐸迴撤的道路,他們射箭的距離掌握極準,正好攔截住他的馬蹄落下位置,將蔣鐸與軍隊完全隔開。


    另一頭蔣鋒迅速做出反應,命士兵嚴陣以待,他從腰間拔出刀,抬頭判斷箭矢射來的方向。


    他們逐漸發現,這周遭的樹林間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未曾料到,這附近竟然藏有埋伏!


    箭矢上弓需要間隙,所以蔣鐸打算趁著這空檔迅速同軍對匯合,但還未等他付諸於實際行動,便遠遠望見數個身負琉弓的黑衣兵士從林中探出,弓箭已裝配完畢,尖利的箭尖直指路上的蔣家軍。


    “今日得見蔣將軍,屬實怠慢。”


    蔣鐸穩住馬身,循著聲音望去,便見一身著蘇繡月華錦衫,手持朱紅瑪瑙製成的佛珠的高挑男子走了出來,他長眉細眸,高鼻薄唇,天然一段風韻自由眉眼而生,容姿卓絕,卻給人一種邪戾之氣,他未帶侍衛,隻是身後跟著四個臉覆麵紗,曼婷妙麗的女子。


    “你不是大雍的人。”蔣鐸目光淩冽,一語成讖。


    “將軍果然見多識廣,不過您可以抬頭看看,那些弓箭手,可都所屬大雍啊。”男人轉動著佛珠,攤手指向包圍住蔣家軍的弓箭手,半帶輕笑開口。


    蔣鐸握住手裏的刀,緊盯前方的男人,“你想怎麽樣?”


    “我乃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又能做什麽,不過是想留蔣將軍在這徐州停留幾日,歇息罷了。”


    按照這人的話推測,應是有人想阻止他們進京,如此揣測,蔣鐸繼續發問:“誰派你來的?”


    “將軍不必多問,到時候……你便知道了。”


    “想我蔣鐸縱橫沙場多年,你以為我們會這般束手就擒?”蔣鐸掏出腰間的大刀,戰場上鍛造出來的洶湧殺意迸現。


    那男人輕笑一聲,麵色淡然道:“將軍可要仔細想想了,這三千蔣家軍,難道就要因將軍一句負隅頑抗的話,葬身於此?”


    蔣鐸緊握住刀柄,怒目圓睜,眼神裏似有衝天怒火恨意未熄未散。


    “你到底想怎麽樣?”


    “我方才也說了,隻是留將軍在徐州停留幾日。”男人長眸半眯,一雙眼滿是促狹的笑意。


    “順便……同我麵見一個人而已。”


    蔣家軍整整三千軍士被人悄無聲息地攔截帶走,這消息卻半點沒有透露出徐州,更不言能及時傳進京雍城了。


    而且這個時候,宮中朝局形式是爭鋒相對,特別是司徒浩然與王翼,三天兩頭都找廖雲淮的茬,沒事就上一封彈劾他的奏折。


    廖雲淮沒有過多心思去注意他們,多半是敷衍應付了事,當下他全然將心思放在了大刀闊斧地伐正官僚,進行監察司的建設上。


    大雍朝堂原本就設有監察禦史的官職,可並無實權,每年的例行監察也隻是走了個過程,並無威懾力,所以他如今利用相國的權力,直接將監察司提為淩駕於六部之上,甚至可督查相國一職。


    至於這監察司的總領之人,自然是乾安帝當仁不讓。


    頭一迴聽見自己要負責這監察司,乾安帝渾身上下都寫滿了抗拒,本來日日上朝下朝就夠他頭疼的了,現在還要給他加重政務?


    這怎麽能行!


    於是乾安帝當機立斷地否定了這個提議。


    “廖相國,搞這個監察司嘛……可以是可以……但朕事務繁重,恐怕無心顧忌這處……”


    事務確實繁重,這不,他前些日子不是又選了一批妃嬪入宮嘛。


    “陛下,自陳端與崔誌平之事查徹後,朝臣監察一事勢在必行,但監察司必須由位高權重之人總領,否則必會產生新的弊病,陛下,想這大雍萬丈疆土,有誰權高於天子?所以陛下掌任這監察司,才是萬全之策。”


    廖雲淮立在金鑾殿前,一身繡著鶴鳴九皋的緋紫官袍,金玉帶纏腰,長襟直垂下擺,明明服飾繁雜,卻讓身量挺拔的廖雲淮穿得異常端雅方正。


    “那朕看著,你替朕處理。”乾安帝不想一開頭就拂了這新相國的麵子,便勉強做出了退讓。


    “不可。”廖雲淮拒絕的斬釘截鐵。


    乾安帝氣不打一出來,便氣唿唿地站起身,朝著廖雲淮指了又指,“你……你這是要存心累死朕!”


    廖雲淮連忙跪地:“微臣不敢!”


    “罷了!此事容後再議,退朝!”乾安帝憤憤拂袖,便穿過一眾朝臣大步踏出了金鑾殿。


    王翼自然是幸災樂禍,還未出殿,便陰陽怪氣地說了一句:“都說這新官上任三把火,這下倒好,燒到老虎屁股上去了!”


    說完,還不忘同他身側的同僚哈哈一笑,趾高氣揚地走了出去。


    廖雲淮站起身,拍了拍官服下擺,麵色沉靜地往外走。


    許是他勢單力薄,又無家世倚靠,除了鬱懷瑾在場能幫襯一二,其餘都是他一人成勢,在朝堂上諫言,可今日鬱懷瑾因公事外出,並未上朝,所以廖雲淮更是孤掌難鳴。


    雖碰了一鼻子灰,但他並不打算放棄,想著明日再提諫一二,順便想法子說服乾安帝。


    “廖相國近日麵色甚佳,是不是好事將近啊?”


    聞聲望去,廖雲淮發現說話之人正是同他一起中第為官,如今任太史長史的周堯。


    此人見廖雲淮一躍而上,竟成了一人之下的相國,自然是心中不滿,明嘲暗諷,私下對他使絆子也是常有的事。


    廖雲淮權當無人說話,直接繞路而行。


    哪知周堯不依不饒,仍然跟在他後頭,嘲諷一般開口。


    “廖大人倒是好本事,沒了杜相國,便同景寧公主暗通款曲,想來那日她肯來為你作證,怕不是早就勾搭上了?”


    聽到這話,廖雲淮立刻停住腳步,轉身一把攥住周堯衣領,目光頓時冷冽下來。


    “你盡可以隨意誹謗詆毀我,但是別牽扯到景寧公主。”


    “誹謗詆毀?”周堯挑眼,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你恐怕不知道,這次賞花宴,廖相國可在景寧公主駙馬候選之列呢。”


    廖雲淮麵露疑惑,隨即眉頭微蹙,緩緩鬆開了周堯,“你……如何得知?”


    “你說呢?”周堯哼笑。


    這下倒是廖雲淮不知如何反應了,他推開周堯,狀似有些慌不擇路地逃走。


    得知這一消息,他隻能說內心複雜,以往他敬重鬱燁,同時內心又掩藏不住對她那一點異樣的心悸。


    廖雲淮自認為將感情掩藏的很好,但其實早在他與鬱燁再次見麵之時,那漲紅的臉以及磕磕絆絆的說話方式就十分明顯地出賣了他的心思。


    身處其中不知情起,旁觀者方知其深。


    落在廖雲淮身後的周堯理好被弄亂的官服衣領,輕蔑地望了望他遠去的背影,“借女人上位,還端什麽架子?”


    說完,他便走到自己車駕旁,對早已等候在此的侍從開口:“我們迴去!”


    尚不知自己已經有了好幾個駙馬候選人的景寧公主,此時還賴在床上,無論收拾房間的書墨鬧出多大動靜都紋絲不動。


    若是按照以往,鬱燁早就罵罵咧咧地起床洗漱了,可今日……


    書墨有些擔心地走向鬱燁的床榻,卻又不敢拉開床簾,隻得立在床側發愁。


    思囑半響,書墨決定去叫來書歌看看狀況,就在他轉身之際,一身雪白寢衣的鬱燁拔開床簾,臉色陰沉地坐在床邊。


    “公主這是……昨夜沒有睡好?”書墨自鬱燁身前站定,接著詢問。


    “明擺著的事實,你還問作甚。”鬱燁撓了撓有些亂雜的頭發,起身走到桌前,倒了一杯冷茶就要喝下。


    “公主,桌上備了熱粥……”書墨出聲想要製止鬱燁喝茶的動作,卻見她徑直仰頭喝下。


    “吃不下,撤下去吧。”鬱燁聳拉著眼皮,滿麵愁容地坐下,趴在桌子上發愣。


    書墨沒法,隻得從內室拿出一件稍厚的外袍披在鬱燁身上。


    “蔣黎書醒了嗎?”鬱燁將臉貼在桌上,突然發問。


    “醒了,這時應該迴兵部了。”


    鬱燁想了想,說道:“派人跟著她,免得又出什麽幺蛾子。”


    “是。”


    書墨應聲,隨後又在心裏打著腹稿,尋思著怎麽勸鬱燁吃點東西。


    此時,書歌突然從外頭闖了進來,朝鬱燁行禮過後,急忙開口:“公主!我今早送嘉遇公主迴去的時候,聽見臘月姐姐說,皇後娘娘給您物色了十多個駙馬,就等賞花宴那天相看呢!”


    抬起沉重無比又昏昏沉沉的頭,鬱燁滿不在乎地將手伸向茶壺。


    “就讓她折騰,若是讓她什麽事都不做,估計得憋出病來。”


    鬱燁說著,剛握住壺把,便被人一把奪過。


    “公主,一早不可飲冷茶。”書墨端起茶壺,將桌上的熱粥推到鬱燁手邊。


    “先用這粥墊墊胃。”


    嘖了一聲,鬱燁盯看清湯寡水的粥,興致缺缺。


    “還有一事,殷貴妃近日好像已經許久未去過永慈宮了,臘月姐姐奉皇後之命去請貴妃,可是到了她殿中,卻多次不見人影。”


    皇後也沒家財散盡啊?這殷歌是突然對錢不感興趣了?


    腦中剛冒出這個想法,便被鬱燁掐斷了,殷歌都恨不得掏空國庫,怎麽可能放棄秦皇後這顆搖錢樹?難道是找著下家了?


    但放眼這整個京雍城,還有哪個世族比秦家更富?


    不過鬱燁也懶得細想,隻是淡淡道:“恐怕是去挖通往國庫的地道了吧。”


    書歌一想,居然默認了鬱燁的說法。


    “長玥呢?今日也沒在府裏?”鬱燁用勺子撥弄了兩下碗裏的粥,狀似無意地問道。


    “今天沒有來房間黏公主,十有八九是出去了。”書歌迴答後,又看了一眼臉色不怎麽好的鬱燁,繼續道:“不過應當快迴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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