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文初聽到我的疑問,側頭看了我一眼,搖頭,“這話可不是我說的,他是我的病人,別的醫生的診斷結果,我想我沒有辦法認同。他與那些人不同,他對自己的病情很清楚,久病成醫,他有調節自己的方法,很少會讓一切失控,就算有,也不會嚴重。”


    我不解,“您的意思是,他並沒有這樣的病狀?”


    “至少我是這樣認為。”謝文初沒有把話說滿,神態自若,繼而開口道:“人格分裂,更多的是將內心的痛苦或記憶剝離出一個個體,造成雙重或多重人格的存在。當解離出的人格主宰自己的身體時,會變成一個與主人格完全不同的人,即使他們用的是同一副軀體,但確實不同的存在。我不知道下這個診斷的醫生是怎麽想的,但沈易並沒有出現過這樣的情況。人格裏包含性格,而性格並不是先天的東西。在我看來,沈易隻是因為工作性質而產生的多重性格,它們並存,受大腦的控製在適當的時候出現,但沒有上升到人格的層次。”


    “而且他上次被拘留,我給他開的證明,他的躁鬱症是真的,也叫雙向情感障礙,暴躁與憂鬱交錯或者混合出現,你覺得他善變的話,多是因為這個。”


    “至於強迫症,是前幾年出現的,那對他而言並不嚴重。總之他的心理很亂,不同時期的病症變化也不同,我一言半語跟你解釋不清楚,但大多他都能自己克製,他更需要小心的,還是管理好自己的性格們不要出錯。”謝文初說。


    他把紙杯放下,走過來翻了翻,抽出最下麵的一個檔案袋,打開拿出了幾張照片遞給我。


    我接過來時竟有些未知的恐懼,低頭第一張照片後麵寫了一個數字,18,是他當時的年齡,在照片的正麵,我看到了一個傷痕累累的沈易。


    他穿著病號服,抱著膝蓋靠牆坐在床上,垂目空洞的維持著呆滯的姿勢,側臉、脖頸、手腕,隻要是能看到的肌膚,都有一些細碎的刮痕和磨破的傷口,給人一種很弱勢的感覺。


    第二張照片是十九歲末,他站在一個樓頂的欄杆前,人曬黑了很多,輪廓添了分堅毅。而再往後翻,他眼裏的神情變得越來越淡,到他入獄時,已經變成了冷漠。


    二十四歲出獄,謝文初記錄的年齡後麵,加了一個wz的字樣。照片上沈易正在擦掉手上的血,一旁的桌上有一把刀和一截斷指,他的腳下躺著一個痛苦的嚎叫的中年男人。


    二十五歲。沈易臉上重新帶了笑意,眼底卻是濃重的威脅,是在酒桌上的偷拍,他正把一份文件推到矮矮胖胖的男人麵前。


    最後一張照片是最近的,就是那天他過來的時候。他躺在一旁的這張床上,就像在家時那樣,尋求依賴似的把被子拉到遮住半邊臉,埋進枕頭裏,眉眼舒展,睡得很安穩,像是在做一個安逸的夢境一樣。隻是,謝文初卻在這張後麵打了一個問號。


    “這是什麽意思?”我指著那個問號。


    謝文初瞥了一眼,說:“這是他拋棄的過去,這十年間,我是第一次見他這樣。”


    我不懂,他把口袋裏別的鋼筆拿出來,在檔案袋後麵寫了兩個字,麵具。


    我茫然抬頭,聽到謝文初說:“不管是冷漠平淡還是強勢狠辣,每一個表情動作,每一種思維方式,做事風格,都是他在需要的情況下而選擇的麵具。”


    他把在醫院那張往我麵前一推,敲了兩下,說:“隻有這副軟弱的麵孔,才是他的人格,是支配那些性格的主使。”


    “至於這個。”他捏起我手裏這張照片,從褲子的口袋裏摸了個打火機,在我詫異的表情中將它點燃,放進了煙灰缸裏看它被火苗吞噬,說:“像我說過的,沈易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他時時刻刻都在懷疑自己,所以他才需要麵具,而這張,是他已經丟棄死在十年前的硯青山上的。雖然不知道為什麽會再出現,但他並不適合繼續存在著。”


    “為什麽?”我下意識的問出口。


    “你對那張照片有什麽感覺?”謝文初反問我。


    我想了想,搖頭,“很安逸,很舒服,並沒有什麽異樣的感覺。”


    謝文初又問,“這是他的常態?”


    我不確定的點了點頭,說:“他在家裏大多時候都是這樣。”


    謝文初蹙眉,卻沒有再說什麽,隻是拍拍那兩摞病例,問我:“你想好了嗎?要把這些帶走嗎?”


    “沒有這個必要了吧。”我說。


    我想看到的隻有他的幸福,這些東西,我怕我接受不了。


    “確實。”謝文初把我麵前的照片也收起來,隨手塞迴到袋子裏,“你跟他是怎麽認識的?”


    我心跳漏了一拍,想該來的還是要來,做好了被罵的準備,說:“我們是同學,我……就是他那個初戀……”


    我說完就差閉上眼睛,如果是我站在謝文初的位置上,一定會為了自己的朋友給她一巴掌或者質問一番,謝文初不像是暴力的人,我以為他會把我趕出去,可我等了許久,也不見他有下一步的動作。


    我試探的抬眼看他,他就站在我麵前,手裏攥緊了那隻筆,眉間緊蹙,另一隻手捏住我的臉左右看了一遍,忽然像是覺得不可思議似的笑起來,嘴裏念著:“怪不得……我說他怎麽可能會多出一個孩子,還以為是他的借口……”


    “你叫喬綾?”謝文初笑著對我說:“我不管你是不是他的初戀,跟他之間感情有多深,你知道我今天為什麽告訴你這些嗎?”


    我一愣,忙說:“我不在乎他的病情的,你如果是擔心……”


    “你能別這麽天真嗎?”謝文初搶斷了我的話,“你以為我是怕你對他不好?”


    我看著他,思維一片混亂,他們是朋友,關心不是正常嗎?


    他終於不再笑,坐了下來,有些凝重的說:“我告訴你他的經曆,他的病情,不是要你在我麵前表現什麽真愛,是想讓你離開他。你以為你給他生了孩子,他娶了你,你們兩個就能過一輩子?姑娘,你不是小孩兒了,別妄想了,他不可能的。也許他現在對你很好,在你麵前像個正常人,但你必須想到他的身份。他做的什麽事?你呢?他的麵具戴了十年,你永遠發現不了他哪一個笑容是真的,哪一份溫柔是假的,他隻是在學著做一個普通的父親,而不是真的去愛你。你想像那個蘇娜那樣占有他?別傻了,他的命是借來的,注定隻能嗜血的活著,沒有人能馴服得了他。”


    “我沒想過要馴服他。”我搶著說:“我隻是想跟他好好過日子,謝醫生,我很感謝你的好意,我們是合法的夫妻,我為什麽要離開他?”


    “因為他會辜負你。”謝文初聲音重新歸於平淡,添了幾分真誠的勸慰,說:“他的工作,他的野心,會害了你和你的孩子。同樣的,你的愛也會變成未來一切慘劇的起源。你們就像兩團冰與火,在一起隻會兩敗俱傷,你若是真想為他好,從一開始就不該去招惹他。”


    “那你讓我現在怎麽辦?跟他離婚嗎?”我已經招惹他了,我們已經在一起了,而且我們明明過得很好,他現在告訴我沈易的一切都是偽裝的,讓我怎麽去相信。


    “你能想開當然最好。”謝文初說完,把那堆病例重新收起來,上了鎖。


    我起身要走,謝文初又開口說:“你那個朋友秦蓉的資料我看了,徐醫生的治療方向是對的,根本沒必要做什麽多餘的改變。他提到的關於秦蓉小時候被綁架的事情,從他的描述來看,那位劫匪對她還不錯,起碼給了她活下去的條件,導致了她有一定的人質情結。這沒有什麽大礙,不影響她的正常生活,隻要不再見到那個人就沒事。還有,最好也不要讓他跟沈易有過多的接觸。”


    我怔怔的點頭,從醫院裏出來迴了家。


    沈易也是剛迴來不多時,坐在小花園的椅子上發呆,樂樂在一邊,被張嬸扶著他在草坪上學著走路,笑著告訴他該往哪裏走。


    我看著沈易,無法把他與謝文初口中那個人聯係在一起,他怎麽可能偽裝的這麽好,還是在一個沒有必要的情況下。


    我失神的往屋裏走,沈易看到我,嘴角淡淡的笑了笑,樂樂在喊媽媽,張嬸就把樂樂抱過來,樂樂晃著小手,湊過來可能想讓我抱,卻不小心抓了一把我的頭發,猛地一下子扯下來了幾根,弄得我有些疼,嘶的吸了口氣。


    沈易本來也跟過來,抱著胳膊在一邊看著我們,但眼神有些渙散,顯然是在想著自己的事情,在我發出聲音的那一刻,他幾乎是下意識的,做了一個我意想不到的動作。


    他像對待一個成年人那樣,緊緊捏住樂樂的手腕,迫使他放開了手。我一驚,本能的去護樂樂,手剛碰到他,對上他厭煩的眼神,心裏狠狠一抽,愣在了那裏。


    而沈易也好像才反應過來似的,慌張的放開了在哭的樂樂,右手不自然的攥了起來。


    “我……”他像個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麽事的小孩子一樣,眼神飄忽不定,要道歉又說不出來。


    我把樂樂抱了過來,看到他手腕上紅了一片,既心疼又沒辦法發脾氣,沒有說話,把他抱迴了房間,哄著他不哭,給他輕輕地吹著。樂樂也許是不明白自己的父親為什麽會這樣,在我懷裏哭得厲害,到最後沒了力氣才慢慢睡著。


    我沒有把他抱迴嬰兒房,放在了大床上,小心的擦幹他臉上的淚,腦子裏無數話語一塊兒湧出來,讓我感覺腦子隨時都會炸開。


    我從臥室出來,打開門看到沈易就靠在牆邊,見我出來有些局促的站直了身子,望著我說:“抱歉,我當時……”


    我實在不知道要怎麽聽他的話,我覺得我需要冷靜一下,想到沙發上坐下,腳步剛邁出去,沈易從後麵抓住了我的手,急切的挽留,“喬綾你別走!”


    話說完,覺察到自己的動作,緊張的放開了我,垂下眼斂,有些失落,“對不起。”


    我想要說什麽,可還沒有開口,他先繞開了我,帶著一絲難過,逃離時的出了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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