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專門設卡的牌樓進入到了車馬限行的南市當中之後,卻又是另一番光景和見聞了;那種撲麵而來的人聲鼎沸和嘈雜喧鬧,還有各種味道所匯聚而來的居家生活氣息,形裝各異的男女老少及其神情和麵容,無不是讓人覺得有些親切和泛活生動起來。


    牽著滿臉抑製不住歡喜和好奇雀躍的小掛件(菖蒲兒)的小手,而行走在通宵開放的夜市之上,自有一種輕鬆愜意的別樣感覺;就像是一下子飛越了時空千年,而讓周淮安重新迴到了那些懵懵未懂又似懂非懂的校園時光和青蔥歲月一般。


    隻是那時候,隨著夏日風扇吹動而偶然撩麵的前桌發梢和沐浴後的香皂氣息,還有搭在自行車後座上那銀鈴般散落在的風中笑聲,泳池當中手把手教授對方的青澀身姿和不經意觸碰的耳熱心跳,就是讓人隱隱迴味和緬懷了的全部了。


    當然了,自從意外來到了這個紛亂不止和艱難殘酷的古代世界之後,自己的底線和下限也未免在某種低道德和人倫水準環境中,被一遍遍的擊穿下去。想到這裏周淮安忍不住再度看了眼興致盎然,而像是小鳥一般嘰嘰喳喳的話語都比平日多上了許多的小掛件。


    隨著小掛件在年歲上的日益長成,隻見她越發的明眸若朗星而唇似印日,充滿純真意味的肉肉小圓臉,也變成了傳統古典畫風下婀娜婉約式的瓜子臉;哪怕穿的是看不出性別特征的男裝,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也自有一種遺世而立的獨有韻味。


    作為前朝宗室的近支成員,她整個童年大都在高門深宅中渡過的,就算是近在咫尺的長安市井民間風貌也沒有機會見過多少。然後一下子就因為家門巨變而流落到了數千裏外的嶺南之地了。所以眼前的這一切對她同樣充滿了一場的新鮮感和吸引力。


    周淮安依稀還記得當初遇到她的時候,是如何的瘦小和輕飄飄的攀咬在自己的手臂上,而一隻手就能夠提起來的情形;而最初被當做活體抱枕的時候又是如何骨瘦如柴的硌人,而用好吃好喝的專門食譜,給調養的慢慢豐盈和充實起來;也用身體力行的言傳身教,讓她從陰鬱怯弱變得開朗自信起來的那些日子;


    卻是不免充滿了某種老父親式的欣慰和光源氏養成的成就感。雖然多數時候讓她哭著喊著在各種私下場合中,語無倫次的喊爹叫娘或是叫著叔叔、哥哥之類的角色扮演,也是同樣讓人欲罷不能;但是周淮安也難免分不清楚,自己對於她是憐愛、親情或是收藏式的占有欲更多一些呢。


    但不管怎麽說,看起來剛剛過了“三年起步,無期血賺”的小掛件,還是很享受這個與自己獨處的時光;而在一切都顯得格外新奇和有趣的探索和尋覓當中,樂此不疲的拉著周淮安穿梭在一處處掛著特色燈籠作為幌子和招牌的夜市店鋪和攤位之間,無師自通的讓緊隨其後的兩名跟班/內衛,揣抱提拎上一大堆的零碎物件。


    但是在付錢交割之間,周淮安也注意到了一件頗有有趣的細節,就是被稱為太平銀餅和太平青錢的大小銀寶和白銅、青銅錢,已然在洛都的市麵上頗為流通,而默認為交易的首選了;畢竟是當初來自太平軍治下的南方物產,就此進入關東/中原之地的集散地,在經濟活躍程度上已經比其他地方先行一步了。


    因此,如今出現在南市夜市裏的人流當中,同樣也不乏相應比例氣色、精神尚可的老人和孩童,與成年男女所構成出遊夜市的完整家庭;或又是帶著奴婢和侍女,寬大齊胸裙裾飄飄而帶著遮住麵容的帷帽款款而行的仕女;或又是成群結隊唿朋喚伴的年輕士子。


    而周淮安哪怕是身上小鳥依人著個小掛件,混跡在其中卻也一點兒不顯得違和;因為,同樣也有好些明顯正當豆蔻、及笄、弱冠之年的少年男女,穿戴著分不清性別趨向的男式衫袍和濮頭,牽手或是把臂而遊;隱隱尤有曆代詩文和典章中描述的,開元天寶年間的遺風使然。


    最起碼從這一點看起來,在當初朱老三的占領期間和張居言的後續治理之下,相對於外間的困頓與憂患不斷,這座洛都城內的士民百姓還算是溫飽有餘;雖說這裏隻是城中數十萬戶口中很小的一部分,但是從他們表現出來的消費能力和水準上看,足以以小見大的感受到許多東西了。


    然而,這時候周淮安突然想到了後世一個段子。大抵就是古代中國的統治效率一直在螺旋形的前進和發展,從兩漢開始,作為統治者的皇帝就是與外戚、閹黨、名族共天下;到了三國兩晉就徹底變成與世家門閥共天下;而曆經南北朝到了隋唐,又變成與勳貴、世族共天下;


    而當黃巢玩了“天街踏盡公卿骨”和朱老三進行“白馬之禍”後,經過五代到了我地盤最小對外戰爭勝率最高的鐵血大宋,就變成了與士大夫共天下的新時代了;然後其中又短暫經過元朝的與包稅人共天下的曆史倒車之後,到了明清就開始發展成為了與胥吏共天下的格局。


    直到被鴉片戰爭的隆隆炮聲所打破,又曆經有良心的曆史發明家和公知牧羊犬所推崇的北洋軍閥亂戰和狗屎塗金的民國時代,才有了南昌城的軍號響到天安門城樓上的那聲“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的宣言,進入到真正與大多數人民共同建設和發展國家的新時代。


    至於眼下周淮安在唐末五代之交,所搞出來的這個半隻腳踏入初級工業革命的晨曦,半隻腳還在傳榮古典農業社會,堪稱四不像的太平軍政權又算是什麽呢?他思來想去良久之後,隻能麵前得出一個結果,大概算是以傳統農民為基礎,與廣大寒庶士人和部分新興商人群體,緊密結合的新式政權吧?


    把妹逛夜市的時光仿佛是過得格外的飛快,其中雖然相繼停步下來歇腳了好幾次,並且在沿街設立的漿水鋪、湯食店,品嚐過了洛都當地特色的果酪畢羅(餡餅)、羊湯杯托、奶膏漿水等名目吃食之後;隨著深夜的更鼓聲敲響起來,小掛件還是出現明顯的倦態和嗬欠起來;


    於是就到了好孩子該上床補覺的時間。在溫聲哄送走了猶自有些戀戀不舍和眷念不已的小掛件之後,就到了周淮安更進一步見識洛都特色的成年人夜生活的階段;而一直沒有什麽存在感守候在身後的四侍之末韓霽月,也默不作聲的走上接替了周淮安身邊類似僮仆和小廝的位置。


    這時候,漫步在街頭上的周淮安也逐漸來到了南市夜市的另一角。然後,位於街道當中的風物和景象也逐漸開始變得迥然相異起來;作為婦孺和少年男女的比例在明顯的減少當中,而取而代之的是更多帶著跟班、扈從漫遊街頭中青年為主的成年男性。


    而在這一帶,就是昔日唐明皇所設立的天下四大教坊司——洛陽左右教坊司所在的明義坊;因此因為近水樓台的緣故,同樣也是當地堪比長安平康三曲的風月菽澤、煙花聖地;至少相比外間紛亂而殘酷的世道,足以讓更多人投身到這些酒色旖旎的溫柔鄉中以為暫時的逃避和慰藉。


    因此,隨著這些年大量湧入的從業人員,相應的場所和行當反而呈現出了一種畸形的繁盛起來。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種場所也是匯聚了三教九流的洛都社會大環境的一個縮影和折射。而周淮安也在一處專人看守的小院裏,遇見了早已經等候在此的引路人。


    便就是前大唐東都分司留守劉允章,如今則是負責教坊司在內的舊屬部門改造接軌的,洛都管委會候補委員兼訾議局特別顧問之一。而周淮安也重新換了一身合適的行頭,收拾一絲不苟的青苧衫和烏短靴,頭戴涼爽輕便的烏紗濮頭;腰上的銅扣蹀躞帶還懸了個小小淺緋魚袋;


    對照著銅鏡裏的身形,隻要是不刻意表明身份的話,也就是個略有些家門殷實背景的下層小官吏;然後,再配合同樣便裝打扮而在東都廝守過多年的老司機劉允章,便就是個跟著本地通家之好的長輩出來見聞聲色的子侄晚輩之類角色,多少能夠遮掩地奧一些不必要的關注和風頭。


    而相比遠在長安的赫赫有名又各有特色的平康裏三曲,或又是揚州廣陵城紅藥橋邊的春風十裏,或是成都錦官城藥市和錦市之間的流芳坊;這洛陽明義坊的與眾不同之處則在於密集分布的花街,光在橫縱貫穿的兩條長街上就有掛牌的行院百多家;而在曲徑通幽的裏坊街巷和獨門獨院,私自開業的還遠不止如此。


    故而這一帶也被稱為虹香溝,據說最盛時此中女娘們梳洗的脂粉,讓流水長年是彩虹一般地繽紛顏色,流到其他坊還依舊餘香不減。因此隨著越發夜深的月上中天,路邊已經可以見到一些看起來相當浮華誇張、燈色帷幕豔麗的所在,以及殷情的迎送聲此起彼伏。


    這一路上過來那是遊人接踵,兩邊紅袖紛招,眼前珠翠亂搖,真是不下上京的繁華奢靡氣象。然而這些也不過是三流的行院,也就比那些半掩門或自開業地私娼會館好一些;因為按照劉允章的說法,真正好一些的場所都自持身價,是不會出來拉拉扯扯的牽擎客人。


    再過了兩重的牌樓而穿過坊區的鼓樓之後,街上的風格就漸漸變成了另一種模樣;雖然依舊遊人訪客往來如織而車馬踏踏不絕於耳,但是就顯得又清淨了許多。因為這些行院,倒不似前麵的同行那般子,滿街子拉客扯閑的招搖,隻有笑而不語的迎客,在對著路邊經過的人等不停地點頭哈腰,看起來倒還有幾分格調;


    隻有那風動惟帳,偶爾透出的鶯聲嚦嚦唏唏,歌舞工樂謔笑,誘人探究。反是樓上憑欄的各色麗人,或倚或坐,花容雪肌,風情萬般,也不招唿,隻偶爾正對著街麵吃吃輕笑。自然而然的把人勾起心思來,然後就有迎賓察言觀色的湊上前來,小聲好氣的作為介紹和接引。


    隻是這也不過是二流的場所,讓女妓們遮遮掩掩的出來拋頭露麵,在追求高雅人士眼中已經落了下成;也就迎好一些附庸風雅的中下人等,小一點的格局,花費也不高,要情調也有,隻是琴棋書畫之類的深度和內涵也就是那麽迴事了。


    因此,負責帶路的劉允章毫不猶豫的引著周淮安一路前行;而在期間順勢介紹起沿途間雜的一些舊時風物和典故;比如從隋代蜀王楊秀王府故址上營建起來,號稱釋道並立典範的安樂大寺和興真觀,同時也是昔日都畿道僧、道兩途的總錄所在。


    又比如,相對於諸多淩煙閣功臣卻不怎麽名見經傳,卻參與過玄武門之變的貞觀大將張士貴,及其後人所聚居的張氏祖宅;在武後、中宗和睿宗三朝四任宰相,而參與和主導了誅殺二張兄弟,逼宮武則天還政中宗的神龍革命的功臣之一韋安石舊園。如此種種典故如數家珍,讓人行走其間倒也饒有意趣。


    隨著步行的人流逐漸稀疏,而乘車騎馬的人等也相繼較少難見之後;才來到了位於明義坊的十字大街南端的鼓吹署和右教坊司之間的過渡地帶;這時街市上的風物又有所不同。最為顯眼的無疑就是那些長短綿延的庭院高牆,還有從牆簷下延伸出來的暗紅竹頂雨蓬,而在牆內還有竹木的水車在瀝瀝汲水,看起來很有些別具一格的味道。


    而在這裏,劉允章也終於停下了腳步來,而對著周淮安露出某種意味深長的笑容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唐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貓疲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貓疲並收藏唐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