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緊趕慢趕才帶領人馬衝到益都城下,明明城內廝殺爭戰聲尤酣;而開門出來接應的人也稱,作為儲帥的王師範已經在促不及反之下,敗逃進了子城困守而就等外援前先一步抵達了。因此,他一麵緊鑼密鼓的占據益都城南門,益都加緊與稱內地惡張蟾聯絡,以為協調最後的攻取之勢。


    然而他卻未曾想到,在這個明顯大局已定而對方已然無計可施的最後時候,竟然還是出現逆轉性的變故,或者說是老天爺實在看不過他這些日子的順風順水,勢如破竹之勢,就決意在這裏給他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卻是本以為重病不起的王敬武,居然突然出現在了城頭上,當場點名曆數了參與張蟾反亂的諸多軍將之名,及其相待多年的恩德,然後毫不猶豫的怒斥其忘恩負義和招引外敵之舉;結果居然當場說的這些軍將麵露愧色而當即有人嘩然反戈,迴頭就將尚在後方督戰的張蟾捆來殺掉。


    然後同仇敵愾的對著城外遠道而來的東都軍發起了一鼓作氣的多麵夾擊和反攻。結果就是輕馳而來沒有攜帶多少器械和裝備的東都軍,一時間竟然不能抵擋而被衝動了陣腳節節敗退下來。朱老三眼見不妙,親率作為扈衛的神劍都和飛雲都衝殺在前穩住了局麵;


    然而下一刻,密報當中病的極重的王敬武,也頂盔摜甲帶領著親從牙軍,從北麵繞過城牆策馬衝殺而出,眼見得比消此漲之下就算是朱老三嘶聲奮戰,也再也沒法挽迴整體的頹勢難當了。最後,是作為唯一圈火器建製的飛黃都指揮使王武,帶領那些失去代步坐騎的士卒留下來斷後和拖滯敵勢。


    朱老三及其剩餘本陣大部人馬才得以暫時脫力戰鬥撤退下來;然而就在這時候,沿途地方那些城邑和市鎮中那些原本畏懼外來軍勢,而閉門不敢出的守軍和土團、鄉兵之屬,也一下子像是得到了鼓舞和號召似的,競相蜂擁而出不斷的襲擊和騷擾敗退中的東都軍。


    雖然這些像是嗅到血味的蚊吶、牛虻一般的存在,真正能夠給退走中的東都軍造成的威脅和傷亡並不大,最多隻有些器械輜重畜馬之類的;但是一旦被這些盡是惡心人的貨色給糾纏住片刻;就有平盧軍的騎兵追上來,而陷入到九死一生的局麵中去。


    因此,就算朱老三也難免在且戰且走當中,相繼與碩果僅存的老兄弟朱珍、胡真等人也相繼走失或被衝散,而身邊隻剩下了親從的長直衛士、廳子都和拔山都在內殘缺不全的小部分人馬了。而在此時此刻,他心中除了懊惱和痛悔之外,還有對於太平軍方略前所未有的徹底了然。


    為什麽太平軍隻要一有時間和餘力,就寧可冒上鬧得地方變亂和騷動四起,也要清算和審判那些看起來沒有多少直接利害關係的地方勢力,而大費周章和功夫也要替換上自己人,或是從中下層百姓民戶中,重新扶持親近人士的真正緣故和良苦用心了。


    正所謂是不破不立,豈有再因循守舊而深受其害的道理。平時看起來或許是無關緊要或者說是多此一舉,但是到了轉為頹勢或是落入下風的關鍵時刻,這些輕易屈從的牆頭草,就很容易變成了自己最要命的妨礙和阻力了。這一路鋪陳過來被扒得精光的部下屍體,就是最直接的代價。


    而他這一逃就是一天一夜,其間更是累死和摔倒了三匹馬,才在重新飄搖起來的風雪當中將平盧追兵的身影暫時甩脫;但是追隨在他身後的將士們也已經不足兩千餘人了;並且疲累不堪而饑渴難耐,又不斷有人被動的渾身僵直而突然在行進中落馬下來。


    因此,當下一刻他抹開了千裏鏡上的冰結,而親眼看到遠處的城池上放還依舊飄搖著的東都軍旗之際,卻是難免從已經動的麻木不仁到毫無知覺的麵皮上,給趟下兩行迅速凍結的熱淚來。因為,他身邊剩下這些渾身掛滿冰霜的部下將士,隻怕已經走不了多遠了。


    不久之後,朱老三就得以靠在風雪漸雯的城堞上,感受著冰冷而結實粗糲的城防所帶來的安全感,而大口大口吞咽著現煮出來的熱湯食,直到濃油重鹽的辛辣滋味在幾近口中麻木失覺的口舌中綻放開來,這才覺得無處不是冰涼的整個人兒,像是慢慢的泛活和生動起來。


    他之前出兵路過這沂州州城臨沂(今山東臨沂市)時,派人就地哨糧的一招閑手,居然在這個最後時刻成為救命的關鍵了。有了這座中等城池的憑據,就算是平盧軍追過來數倍的人馬也可以與之從容的周旋一二,乃至籍此修整一時和收攏相繼逃迴來的殘卒散兵,卻算是不幸中的萬一了。


    然而,當天色再度發亮之後,冒死派出去收攏和聯絡散亂在外殘兵的小隊,不但帶迴來了十數倍於己的走散、掉隊的部伍;還給朱老三帶迴來一個有些難以置信的消息;一直追趕在後的平盧軍突然就在二三十裏外的望亭鎮停兵下來了。


    然後,這支打著“齊王”和“平盧”戰旗的大隊軍馬,就這麽不進也不退、不戰也不走的在原地毫無作為的白白守候了大半天。因此,委實也令人有些納悶不已,隻是平盧騎兵巡曳的十分嚴密,以至於這些外出探馬無法靠近窺視和打探更具體的情由。


    然而,聽到這個狀況的描述,朱老三以多年軍伍出生入死的經驗和直覺,卻是突然有些敏銳的察覺到,這怕不是平盧軍中出了某種意外狀況和變數了。因此,在用了一個下午的思慮再三之後,最後下定決心,親自帶領著僅存的三千人馬當中尚有坐騎的兩千人,連夜對停駐瓦亭鎮不前的平盧軍大營發動試探性的突襲。


    這一刻,他幾乎是在某種莫名的力量和執念的驅使下,說做就做的在短時間內造飯足食,整備甲械,又令人人多帶上一包易燃的火油;而在入夜之後的暮色暗淡下疾馳奔走著,成群結隊的消失在重新掛卷起來的風雪之中。


    從臨沂城到望亭鎮的二三十裏距離,對於逃亡中的殘軍來說或者說是沒有感覺的事情,但是對於連夜人馬銜枚的這支突襲隊伍而言,卻又是格外漫長的小跑著走了足足三個多時辰;才得以依稀看見了遠處圍繞著瓦亭鎮所在的平盧軍大營中,隨透出來的點點遊曳火光。


    而到了這麽一步的朱老三似乎沒有其他的退路了;要麽就此成功的襲營而走摸清敵陣虛實,要麽就此帶著最後一點本錢身死覆滅在此處,而帶著滿心的遺憾和不甘一了百了;但是至少看在曾經奮戰而死的份上,他的妻兒已經可以在新朝得到一個比較好的結果了。


    下一刻,這些他用破敵雪恥的期許和許諾所鼓動起來將士,在風雪的掩護下足足摸近到了距離營外柵牆不足數十步內,這才轟然而起策馬小跑起來;就像是憑空又千軍萬馬摸黑衝殺而來一般的聲勢,貼著外牆下激烈奔走著,而將一包包點燃的火油投擲進平盧軍的營內。


    然而平盧軍的反響和應對同樣也是有些出人意料;麵對外來的突然襲擊和漫天飛舞的火光四溢、無處不在的喊殺聲,他們居然毫不猶豫的當場唿嘯四起著炸營了、炸營、炸了。因此,僅僅是在一個時辰之後,滿身是血又被凍結成硬邦邦一片的朱老三,就在一群滿身煙熏火燎痕跡的親衛簇擁之下,衝進了望亭鎮內插著王旗和諸班儀仗的中軍所在。


    而在這裏,除了散亂橫倒一地的旗鼓和書冊簿帳之外,就隻有一群來不及逃走的文佐幕僚;而從這些明顯被遺棄下來的各色人等口中,朱老三才知道之前所發生的有些戲劇性的一幕。大抵就是這一路親自引兵追擊過來的那位齊王王敬武,在前天抵達望亭鎮之後就突然連夜再度病倒了。


    然而似乎是因為之前本來就是強撐著抱病上陣的緣故,又在這一路上吹了太多的風雪,結果風寒嚴重入骨而導致了痼疾複發。這一病不起之後就越發的高熱和不省人事起來;然而這又導致原本就不怎麽齊心的軍中苗頭再度冒出來,而又變成了劍拔弩張的對峙和一觸即發的緊張氛圍。


    然而這時候,就像是迴光返照一般的王敬武突然再度醒來,用積年的餘威相繼召集眾將穩住局麵,又堅持招來親信交代了後續事宜;因此,追擊而來的過萬平盧軍也被他親口分成兩部,一部由舊屬牙兵和衙前親從衛士在內的精銳之士,以督運糧草為由秘而不宣立即護送他歸還益都。


    剩下的人馬則是按照各自所屬的派係分作數路,繼續打著旗號向前追擊敗逃的敵勢;同時許諾他們隻要是所克複州縣之土,就地自行委任為相應的刺史、兵馬使、團練、守捉,縣令、鎮將、鄉官之屬。


    結果,白天裏前腳才走沒有多久,營中群龍無首之下這些軍將們,就開始為了潛在的利益爭執不一,於是,當他們還沒有整出個章程來,就遭到了來自臨沂的反突襲,自此炸散了營去了。


    然而下一刻,朱老三就已然重新下定了決心,除了隨身補充的物資器械之外,就此放棄這座營盤中的所謂繳獲,繼續向著大路反向追擊下去;畢竟,一個在部下護送中病重而不省人事的齊王王敬武,可是比任何的目標都更有價值的多了。


    這一刻,他性格當中喜歡出奇行險、以小博大的那一部分,不知不覺又再度占據了上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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