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瑕丘城外聯營的另一處軍帳當中,作為飛黃都指揮使王武也在帶頭保養著手上的火器;隻見他用圍爐便烘過棉布,將一長一短兩支火銃上拆開搽拭,以防受暖融化的雪粒滲入內裏,不是凍結了機簧就是弄潮子藥而打不響。


    而在他邊旁則是兩名親兵在暗紅煤球的爐火上炮製著扁鍋中的吃食,那是凝結成塊黃裏泛紅的羊油辣子,用刀割一塊下來倒在燒燙的,頓時隨著吱吱起泡溶解的油脂彌漫開辛辣的氣息來。


    再從豆子燉肉的罐頭中挑出一大塊連汁凍著的肉羹來,亂剁成碎而在扁鍋上過油炒成金黃焦香的臊子,最後灑下切成條的幹餅和鹽瓜,在油滾滾的翻拌煎幾下,便就可以裝盤入口了;。


    一時間,挑食著肉羹條子的王武,隻覺得那被天寒地凍凍的幾乎失去知覺的舌頭,在辛辣而又濃油重鹽的職位刺激下,迅速泛活過來的感覺讓他很是受用和愜意。


    然後,再從備用的大桶裏撿幾塊幹淨的雪塊放在鍋底的殘羹上,不多久就在炭火下融成了熱滾滾的湯水,然後又撒入碎幹菜和醬幹、醋膏,頓時就成了酸辣適口的辣糊湯了。


    然而當他才堪堪喝到了第二碗而已,突然就聽到外間的風雪中,隱約傳來告警金板的尖銳敲擊聲;刹那間就毫不猶豫丟下手中湯碗,而抓起火銃就向外帶頭衝刺而去;而他手中的火銃也在頃刻間,就裝好子藥蓄勢待發了。


    作為東都軍中位數不多的精銳,也是在裝備和訓練上最像太平軍靠攏的火器部隊;飛黃都扮演的是值夜待機的任務,因此,當身為指揮使的王武抵達,身邊也就聚齊了飛黃都的大部分兵員而自發點數起來。


    而在正對著瑕丘西門的方向,已然傳來了一陣接過一陣的嘶吼和喊殺聲;卻是城內的太平軍居然乘著後半夜雪交加的掩護,突然殺出城來發動了夜襲;這要是放在過往的東都軍中多少會吃虧一二,但是如今不同往常了。


    從東都負責大後方經略和糧台輸供的張居言處,剛剛給他們補充的一大批糧械物資,其中也送來了一批特殊的新裝備。因此,稍後隻見已經列隊完畢的飛黃都身前,轟轟升起數道的暗紅煙柱又淩空變成了明亮的火光迸濺開來。


    刹那間星星點點四散的火焰,就照亮了下方那些將素白的雪地踩得滿地狼藉,而如狼似虎一般推倒拒馬、填平壕溝,而又破壞了欄柵越牆湧入的大群敵兵。也為靠上內側胸牆作為迎戰準備的飛黃都,指引好了目標所在。


    隻見成排劈裏啪啦迸射開來的火花噴濺之間,那些從缺口處湧入營盤的敵兵,隨著身邊迸濺開來的雪花、木屑和土塊,就像是被驟然拖到的木樁一般,交替往複的撲倒一片一片。。。。


    當天色重新方明之後,落了一身霜雪而嚴陣以待王武才知道,昨天夜裏幾乎東西北三麵營盤都遭到了城內守軍的突襲;但是隻有在飛黃都所支援和堅守的西麵傷亡最小;殺敵近千卻隻有十數人的損傷。


    而在東麵的陣營中因為有獨山湖和南陽湖的阻隔,而未免有些輕疏和懈怠了;結果被南麵繞過城壕和河上凍結冰麵的敵人突入其中,而最終從城北出動了馬隊才將其截下和打退。


    而這些被射死和打殺在南門陣前的敵人,卻是大多數衣衫襤褸或又是穿戴單薄,看起來就饑一餐飽一餐的好些日子,而顯得有些羸弱和麵黃肌瘦,剩下少許的俘虜和傷員更是在激烈戰鬥之後,被風雪一凍就當場臉色青白的又死了好些。


    就在清理這些屍體的時候,其中一名臉色青白的死人,突然就在刀槍即將臨身的下一刻,爬起來聲嘶力竭的喊道


    “我乃土團白條軍的使者,欲求見貴軍大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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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在遙遠的新羅國王京城內,滿身酒肉與脂粉味的崔致遠癱坐在牛車上,醉意熏然的慢慢迴味著在周而複還的爭相飲宴和唱和、召對和會見當中,不斷徒勞無功虛度而過的一天光景。


    王京城內的門第之家醉生夢死,城外滿地餓殍與流民大片凍僵於野,而這就是如今這座號稱二十萬戶和千三城坊,而“城中無一草屋,接角連墻,歌吹滿路,晝夜不絕”的繁華之邑和大都會的最好寫照。


    就算是他一個從天朝上國迴來的博學之士,也已經看不過去的事實,這些衣貴朱紫的人家為什麽就看不到,也想不明白呢?後來暨此三番的親身遭遇,他才明白過來並非這些貴人視而不見或是充耳不聞,而是在彼輩眼中能夠稱之為人的,也就“骨品製”下的這幾千戶門第及其眷屬、附庸而已。


    他本以為憑借自己的學問和從中土大唐所帶來的聖人教誨和道理,可以改變人心而置其向善而行,令百姓得以教化純良,令官吏知畏天命而勤於王事,最終改變然國中大多數人困苦不堪的積弱格局。然而現實卻毫不留情的給了他一次次挫折和打擊。


    因為,那些掌握著權勢和義理的貴人們,卻是根本沒有想到要有任何的改變;就算是曆代引進了煌煌大唐的官製,引進了佛法的精深高妙,引入了三墳五典、四書五經的聖教學問;卻還是努力維係著千百年始終不變的陋俗,一切都是為了固守著權勢與尊位不動。


    崔致遠也由此越發明白了,以中土的天下之大,為什麽隻有太平軍才能應時而起獨領風騷而卷蕩天下了。若非這種改換天地式的激烈滌蕩和不惜一切的以死相爭,又怎麽能夠為那些積重深遠的卑微小民,開出一條活路來呢?


    畢竟,此起彼伏了上百年的宗室內訌之下,新羅國勢的頹敗與衰微,已經不是坐在高高朝堂上的那位真聖女王,或又是“和白會議”上一眾執事重臣們,想要改變就能夠改變的了;或者說其中就算有人希望看見變化,也被來自親族、朋黨、部曲和附眾的所牢牢束縛,乃至遭到反噬。


    雖然有曆代景文王、憲康王試圖重振王權,然而無力迴天。比如元聖王任內著手強化王權,效仿中國唐朝的科舉製度,於貞元四年(788年)實行“讀書三品科”,通過對國學學生實施考試來選拔官吏。但是由於骨品製度的根深蒂固,再加上出身門第的渡唐留學生,輕易壓倒了新羅本土學生,而讓新羅推行科舉的初步嚐試就此衰微。


    而這些已經延續了不知道多少代的王姓和公卿世族,之所以看重他這麽一個歸國的士人,也不過是看在他曾經在天朝上國中舉並出仕的官身和光環上,更指望的是他所帶迴來的上國光環,能夠“諸州郡不輸貢賦,府庫虛空,國用窮乏”的局麵下,威懾那些在地方上令王權搖搖欲墜的亂臣賊子們;


    或又是用重新闡釋的聖人之言、經典要義,為朝廷聲張權威和彌合分歧、嫌隙,乃至就像是弘揚在新羅山河之間的佛法一般,繼續麻痹和安撫那些苦難深重的黎庶百姓、奴婢隸民,繼續如如塵泥一般微賤的永世做牛做馬順服下去。


    或者那位王上從一開始就深謀遠見的看穿了他的本質,也看透了這世間積重難還的弊情和苦難的根源,才對他格外寬縱的予以種種自行其是的便利和協助,讓他能夠自己幡然醒悟過來而重歸到,那條相對正確的道路上去。


    無論如何,新羅國也需要改變的時候,無論這種改變是來自內部的豪雄和亂黨克上犯亂,還是來自外在天朝上國的介入和幹預。但至少在太平軍麵前他尚有一些用處,也可以扮演好一個恭順而良好的合作者身份,而讓事情不至於敗壞和崩決到無可接受的地步。


    隻是當他的牛車迴到了自己的賓館所在之際,就見到一個平日交好的王邑舍人,正在清掃出來的雪地裏度著腳步,吐著煙氣不知道等候多久了,見到崔致遠就迫不及待的上前來低聲道:


    “崔先生,不久前執事省已經發出了王大誥,委派數十位擇撿官帶領部曲,前往各州郡地方催稅和清欠,凡所過之處軍主、僮主皆須協從。”


    “壞了。”


    這是崔致遠全身激靈起來的第一個反應。


    要知道自從自安東都護府歸來的權臣清海鎮大使張保皋被殺之後,籍著新羅金氏王族內亂不止而地方豪族、宗姓勢力迅速做大,分駐新羅九州之境的十幢王軍,卻是因此愈發馳廢和衰微不堪。


    以至於地方豪姓已經滲透和掌握各地總管、都督、刺史之屬,而架空和挾製了王臣將吏,逐漸對王京陽奉陰違、不順王命,就如中土的藩鎮割據一般的;以至於如今王令真正所出之處,僅限於五小京在內的近州少部分地區了。


    而這些地方的黎庶百姓、奴婢隸民,因為要供養和敬奉王室及諸多貴姓門第,早已經是煎迫不堪而盈反鼎沸如幹柴焦油了;他雖不知帶真聖王為什麽會如此下令,但如果再在這個冬日裏繼續催逼的話,那可真是一點就著的大亂可期了。


    “快快,快給我換馬,火速出城前往金海京(慶尚南道金海市)的淮南館”


    這一刻的崔致遠酒意已經小時的無影無蹤,而對著驅車的傔從急促吩咐道:太平軍的遠行商團在金海京(今韓國慶尚南道金海市)建立所謂的“淮南館”,以及相應船團護衛所控製的港市和城防,將是接下來最安全的地方了,


    當地還有一個作為擺設的仕大等(新羅官名,別稱大尹)庶王子金圭,在接下來的局麵當中無疑是有所大用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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