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當天色逐漸放暗之後。


    在鹿頭關屍橫枕籍的廢墟之中,已是一名征戰多年資深老兵兼做擲彈隊正的魯漂泊,也丟下一柄斷成兩截的喇叭銃,對著拖旗退下的隱隱雜亂敵影狠狠吐出一口血沫子,全身脫力的攤坐在滿是血汙和泥濘的地上不想再起來。


    而在他的身邊還丟著一支被踩彎掉的轉輪快銃,還有彈輪等其他亂七八糟的東西混在一處。又有層層疊疊被打倒、擊殺之後,被當作掩體重新堆疊起來的敵兵屍體;以及錯亂斜插的各種殘斷兵器、旗幟,在斜陽下就像是一副慘淡的畫卷。


    作為衝上牆頭之後遭遇敵軍後援的反撲,而火器都被打光丟棄,身上的擲彈也投完之後近身肉搏的代價;在他身上足足留下了七個皮肉翻卷的豁口,頭盔也被打裂了而將短發凝結成了血塊;但是令人慶幸得是內襯鐵片的綿甲還算給力,始終沒留下足以致命的傷害。


    他也得以渾身浴血的帶領著衝入關城,而已經是強弩之末的先登士卒鼓起餘勇,抓起身邊所能獲得一切物件為武器,數度打退了已經衝進關城來的敵方援兵反撲;為後續的同袍守住了這麽一段因為門道崩塌形成的矮坡/突破口。


    所以當他抽搐著伸手想要拿起自己腰上水壺,澆灌一下被遺忘了許久之後,顯得格外幹裂如刀割的喉嚨;卻隻摸到了空蕩蕩的半截皮套子。這才想起來似乎是這隻鐵皮水壺,為自己當下了至少兩次砍在腰上的刀刃,然後又被自己抓著斷裂處,順勢插在一名撲抱滾到的敵兵眼窩子裏了。


    說起來在如此激烈的炮轟之後,依舊能偶留在關壘背後固守甚至反擊的這些敵兵,從勇氣和膽魄上說還是相當值得稱道的;隻是他們戰鬥技藝和臨陣經驗、還有裝備、行頭上就顯然是另一迴事了,這也導致他們在猝不及防之下,被近身投擲的和放射的火器成排連片的擊倒打翻。


    因此,在頂過他們徒有一股血勇支撐的最初反撲之後,就不免出現各種後力不濟或是協同不利所造成短暫頹勢和破綻,讓他們前赴後繼的死傷累累之下,始終無法撼動得了已經衝入關壘之內太平先登,依照狹窄複雜地形所布防的簡陋戰陣。


    然而等到積壓在關牆下的後續人馬,終於在被轟得一片狼藉的殘斷中,重新清理出一處勉強可供通過的出口,高舉著太平青旗衝上關壘來的時候,就算是對麵還有更對集結待戰的敵方援軍,也隻能無可奈何的收兵而退了。


    從某種意義上說,魯漂泊等殘餘的先登之士儼然是由此撿迴了一條性命。因為位於山頭關壘另一端的對陣官軍,已然展開了數行弩手組成的箭陣,隨著攻勢受挫倒卷而迴的下一刻,就要不分敵我的亂箭覆蓋他們這些前出的太平兵了。


    然而這些官兵箭陣還未來得及搭射,就被湧上牆頭的太平生力軍,給不約而同的一陣前線齊射亂放,給擾亂打翻了陣勢隻射出一些淩亂無章的箭矢,就不得不淩亂四散的退避開來。其中一隻就插在魯漂泊的大腿邊沿上,他隻是手中濕滑乏力之下竟然一時沒能拔出來。


    隨後就見一隻磕碰的坑坑窪窪的水壺,被遞到了魯漂泊的麵前。


    “給。。”


    他不由定睛一看,卻是與自己同批在廣府從軍別名賤賤兒的半個鄉黨,如今別屬山兵營的白兵旅副王健;不由抽動麵皮感激的笑了笑。又迫不及待的咕嚕作響一飲而盡,這才迴過味來居然是加了燒酒和糖的濃茶湯,大大吐了口氣才道“多謝了”


    這時候,震耳欲聾的轟鳴聲再度響起,卻是抬架上城頭的數具短管山炮也開始放射了;這就像是一個催促的信號和征兆一般的,在關壘後方相繼炸開濺起土石斷樁當中,那猶自搖曳不定的官軍旗幟也紛紛拖倒下來,而變成了越發遠去的塵煙和聲囂。


    而隨著夜色降臨而最終脫離了戰鬥,一路退倒了鹿頭山下驛館處的數千名官軍;聽著山頭上隱隱傳來的歡唿聲和閃爍的火光,卻是難掩各自愁雲慘淡和惶亂頹然的顏色了。身為守關主將的鄭君雄更是難掩喪氣和失望之色。


    因為他在關內的上萬守軍和壯丁,如今隨他這一路退下來也不過是兩千餘人。至於前來馳援的楊晟麾下威戎軍,也不過是從原本殘缺編製上補全而來的三千餘人馬而已;在虛張聲勢的數度反攻不果之後,也隻剩下了一千四百多人撤了出來。


    隻是在他們合兵作一處的時候,卻又不免產生了新的分歧。隻見袍甲上滿是塵垢的楊晟,毫不猶疑的抓住了鄭君雄新換坐騎的韁繩道:


    “敢問防禦下一步當作何去。。”


    “自然是迴到州城去整軍再戰。。”


    鄭君雄亦是臉色不愉的生硬迴答道:


    “難道防禦要就此棄成都和行在而不顧麽?”


    楊晟卻是有些不依不饒追問道:


    “豈有此理,我這也是為了禦賊大計,難道身為守土之責,就要坐視賊軍肆虐州境了麽?”


    鄭君雄也憤聲道:遭遇此敗績之後,他已然決意向北迴到作為根基的漢州德陽城內去,至少在那裏還有足夠的戶口和財賦,讓他重新招兵買馬的恢複一些實力,才有可能在考慮更多其它的事情。


    “還不放手,賊勢當前迫在眉睫之下,難道要你我在此做上一場方才幹休麽?”


    鄭君雄臉色越發難看的威脅道:


    “你!。。。。”


    眼見得氣急上頭的楊晟,這才有些迴過味來豁然一驚,卻是發現聞言而動的漢州兵已然隱隱然半包圍住四周;然後又被稍後趕來的威戎兵給反包圍了一圈,而呈現出了某種劍拔弩張的一觸即發之勢。


    於是,最後他還在利害得失之下,放棄了勸說和阻止鄭君雄離去的打算;卻又馬不停蹄的引兵南下而去了。至少在他的想法當中,要將鹿頭關依然失守的這個消息及時傳遞給後麵幾路援軍,才能夠將所有的力量匯聚起來,在成都府周邊打上一場眾誌成城的保衛戰。


    從某種意義上說,他也是如今三川軍中保護大唐最為堅定的鐵杆之一。因為他當初本來是隸屬於鳳翔軍下世兵出身的一名軍校。因為李昌符發起的軍變驅逐了坐鎮奉天的宰相鄭畋;而又在歸附黃巢的大齊新朝之後,開始清算他們這些忠於朝廷的部舊。


    其中,他就因為得到李昌符的小妾周氏通風報信,帶領一眾部舊南下投奔了散關行營轉隸為神策軍的一名都頭。然後又在平定三川的戰亂中逐步的脫穎而出,以數度攻上成都牆頭的勇力和軍略,成為了楊複恭麾下被看重的新銳軍將之一。


    隻是他始終不願意認楊複恭為養父而推拒之,所以被一度壓製了前程而編排到蠻荒貧瘠的眾羌之地去坐鎮;待到天子撥亂反正之後,他這樣隸屬於楊氏麾下卻受到變相壓製和迫害的軍將,就成為屈指可數被重用和提拔的對象了。


    因此,他是真心實意想要報答君父的提攜和看重之恩,而努力治軍練兵身邊不留餘財;隻求在這犯亂之世當中效法郭(子儀)汾陽、李(朔)涼國一般,以保扶和匡複大唐天下的良臣名將之身,登臨淩煙閣的功臣繪像之列。


    然而,就當楊晟率領著殘部一路兼程沿著綿水南下馳走了大半夜,卻依舊沒有看到預期當中的援軍蹤跡;這不由讓他在心中隱隱的不安和惶惑起來。隨後在短暫停下來休息的天明時分,卻得到了外出遊哨探馬的迴報:在前方一所村莊當中發現了若幹正在劫掠的亂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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