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渝州巴縣境內,蜿蜒奔流的大江水道上,已經被蒼莽群山之間的綿綿秋雨和低壓的雲靄,給遮擋住了大部分的視線,而呈現出一種朦朧飄逸的異樣景致。


    就連沿著江邊層疊而上山勢間,錯落分布的台地和緩坡上的柵寨,也像是浸潤在了氤氳的水汽之中而格外顯得不真實起來。就連一貫騷擾不斷的太平水師,也因為暴漲江水而活動停滯下來。


    因此,蹲守在這些柵寨裏的土團和官健們,也難得獲得一些閑暇和空餘,來一邊修治維護那些因為雨水而受潮的甲杖兵器來;順便放鬆一些繃得緊緊的精神。


    按照他們所知的慣例,這場秋末入冬的綿綿雨水,怕不是還要下上一段時間。在此期間,無論是泥濘而濕滑的山道,還是受潮鬆弛的弓弩弦臂,都將讓那些江岸上立營的賊軍,舉步維艱而難有作為。


    聽著斜上方隱約傳來的俚曲歌聲,感受著從腳踝處涓涓流淌而過的水流,以及被衝刷和浸泡的十分酥軟,讓人需要小心翼翼尋找每一步著力點的泥濘地麵,隊正王秋有些後悔接受這前出武裝偵察任務了。


    因為正處於頭上的地方柵圍,隻要隨便順手往外丟塊石頭,就可以輕易打中他們這些用專門的工具配合,才能夠緣索而上卻,也無法進行過大躲避動作的太平軍卒們。


    而在他身前身後,沿著山勢不規則分布成串,揮動著特製的攀登鎬和鉤具,已然在摸爬滾打中已然變成汙泥一般顏色的人體,也在各種蕩漾的泥漿和流淌的雨水中掙紮而行。


    隨著膠皮靴子在吸力十足的爛泥裏,格外費力的跋涉和攀爬了十幾步之後,那些斷斷續續的歌聲總算是在王秋耳旁變得清晰起來,還有淡淡的煙火氣息和烘烤穀物的香味,混雜著汙泥和汗臭、鐵鏽味。


    這股鐵鏽味卻是讓王秋的心中不由一動;因為那些正牌西川軍和本地官健所使用的兵器,乃是又經常保養和打磨過的;也就是那些不怎麽上心的土團、鄉丁之屬,才會臨時抱佛腳式的湧上這些生鏽的武器。


    這也意味著他所尋找到這處突破之處,或許會更加輕鬆一些。這時候突然他的一個身影控製不住的滑落下來,又被王秋眼疾手快的一把揮鎬勾住,才沒有繼續跌撞下去。


    然後對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又微微搖了搖頭。哪怕身上已經有殷紅的血色,在雨披下順著泥水流淌開來,但他還是死死抿著自己的嘴,而努力手腳並用蠕動著一邊上去蜷縮起來,給其他人讓開一條繼續攀爬的路徑。


    而這隻是這次攀爬之行中,時不時會發生的插曲和意外而已,而且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及時的援手,而就這麽眼睜睜的滑落下山勢去,又悶聲不響消失在時急時緩的雨幕中。


    但不管怎麽說,王秋在全身體力耗盡之前,總算是得以摸到坡頂邊沿的柵圍上;然後將精鐵抓鉤攤開用盡全身重量而死死的釘掛在了尤帶著樹皮的最粗柵牆上。


    而後他慢慢的探起身來,透過濕滑流水的木柵間隙,看到的並不是帶著纓子的盔頂和壓耳帽,而是圍攏在竹棚下火堆前,席地團座的一片布纏頭和小圓笠;而高處的簡陋露天哨台上,更是空無一人。


    王秋這才慢慢的鬆了一口氣,而對著陸續攀爬上來而抵靠在柵牆邊緣的其他士卒,比劃了個手勢,然後從臂袋裏掏出一大塊略微發潮的粗板糖,和著雨水咬碎了吞咽下去。就這麽休息了一陣子,柵圍裏依舊沒有任何察覺。


    他慢慢的鬆開身上的防水布,而露出懷中被保存甚好的連弩和箭匣來;雖然很快就被蒙蒙雨霧所沾濕,但是用鐵絲混編的弦條依舊是彈力十足的被他拉到了半滿。然後,對準了那些團坐在一起烤火唱著歌子的人群。


    這時候雨水再度慢慢變得綿密起來,但是王秋依舊無動於衷的眨巴著眼睛;而任由冰涼的感觸在麵頰和鬢發上一陣又一陣積聚流淌而下。直到他聽到了那無比尖銳的哨子聲。


    霎那間那些成群圍攏在棚子下火堆邊上的人群,就像是被無形的鞭子所狠狠抽打了一般的,驟然七扭八歪的翻倒了一地;餘下的漏網之魚卻是驚駭得連滾帶爬站起來,茫然四顧之間想要去抓取堆在在旁的兵器;


    然後就在血光綻射之間,帶著好幾支矢尾而撲倒、滾落在火堆之間,打翻了那些鍋架湯水而冒出許多刺鼻灰煙來,又被灼燒和滾燙的淒唿慘嚎起來。


    這時候,稍遠一些的守丁也終於反應了過來,紛紛抄起家夥怒吼和叫囂著衝過來,還有人向高處放著響鑼的稍微忙不迭的奔走而去,隻是那個身影才跑了一半,就突然中箭栽翻了下來。


    而在另一麵,被挖鬆了根基的欄柵和拒木,也在外力猛然拖曳和拽拉下,突然間坍倒了一大片;而驟然湧出一大群滿身泥濘的輕裝士卒,向著這些倉促聚攏起來反擊的守丁撲殺而來。


    一時間喊殺、唿號和刀兵交擊間的怒吼聲,慘叫和哀嚎還有怒罵聲,還有哐當敲響半聲就戛然而止的鑼響,衝破了下的越發綿密的雨幕和雲層,交織蕩漾在猶自蒼翠斑駁的山巒之間;


    這時,山頂上的木砦中也終於有人反應了過來,而沿著盤旋而下的便道派了了反攻的援兵;而在這時,已經繞過廝殺中抄到後路的王秋等人,也開始了緊鑼密鼓的臨時作業。


    片刻之後,沿著山道匆匆趕來的敵軍後援,也怒吼著持刀捉槍攻殺過來,然後又被十幾架輪番攢射的連弩,給無法躲閃的接連貫倒好些個之後,才重新舉起手牌穩紮穩打的推進過來。


    而這時候,利於近戰速射和壓製的連弩,就在叮叮當當的擋格和釘落聲中,再無法突破他們的基本防護陣列了;然後王秋短暫攔阻的目的卻也已經達到了。


    “退下十步,重整戰團和器械。。”


    他如此吼叫著,用力拖曳和拍打著那些猶自沒有反應過來,或是執拗不退的士卒。任由那些來援的官兵從盤山便道中越湧越多出來。更有一名身形粗壯身披鐵甲而奔走如飛的軍將,當先大喊道:


    “西川將鮮於飛在此,賊眾還不乖乖受死乎。。”


    他的話音未落就驟變突生,道路側壁上那些被新挖掘過的痕跡中,猛然間接二連三迸濺和炸裂開來大蓬的土石和泥塊,就像風暴一般的橫掃和拍擊在那些蝟集山道而下的官軍之中。


    “奮勇向前,再造太平。。”


    這時候,王秋所在的陣列中也紛紛丟下用來壓製和威懾的速射弩機,而撿起伏地的手牌抽刀揮劍,向著那些被截斷和打散了後路的援軍先頭撲殺而去。


    而在半響之後,山道上已然沒有什麽能夠完好站立的身影了,而鮮於飛為首的殘餘官兵,也在且戰且退中被逼到山緣邊上了,然後在怒吼和叫罵聲,徒勞無益的奮力劈砍聲中,給一一推擠著失足滾落下了山勢去。


    又過了數個時辰之後,隨著以已經占據的柵寨為依托,不斷湧上山勢的太平軍和器械越積越多;山間攻防的局麵也開始發生了質的變化;


    就在雨水稍停的短暫間幕,隨著幾聲沉悶震蕩開來的炸響聲,山巔之上最大的一處營砦,突然就從外圍開始崩塌了小半,而化作了滾滾奔流逝下的短促泥石流。


    而望著滾滾如怒濤飛濺而摧折、裹卷起沿途所過一切樹木、山石,又幾乎是擦身而過的大自然偉力;被撲麵的泥漿濺得滿頭滿臉的王秋,亦是臉色煞白而後怕不已。因為就是他負責帶人掩護來自樣子隊的好手,進行相應作業的。


    而在崩塌的營砦當中,亦是傳出了雜亂無章的叫喊聲,那是駐守期間的官兵和土團,也出現了士氣崩盤後的炸營現象了。


    於是,在一鼓作氣的拿下了最後這幾處盤山而上的柵寨之後,遠處大江平川之間籠罩在蒙蒙煙雨裏的州城巴縣,就赫然已經在望了。而在上下通往渝州腹地的江畔大路,也終於可以不受威脅的對太平軍開放了。


    而在江邊的太平軍本陣中,負責領導峽江道水陸總體攻略的第五軍右郎將,兼峽江別遣軍指揮使的王重霸,也在聽取著來自前方的飛報。


    “報,雲篆山上的十一所柵寨已經拿下了。。”


    “報,水軍步戰隊已突破了峽口寨。。”


    “報,選鋒第二團已經攻入並占領銅冠渡。。”


    “報,水輪第四支隊再度靠近巴縣碼頭,進行障礙清理作業,暫時沒有受到阻礙。。”


    “報,騎步第十九團,已然迂迴自巴縣西北的待機,尚未發現敵軍阻截的蹤跡。。”


    然而,最近一個消息,卻是讓王重霸不由的站起身來。


    “報,巴縣城中,疑似有人開門出逃了。。”


    ——我是分割線——


    而在襄州前往荊州的道路上,周淮安也在百感交集的看著手中一則報告。


    好吧,自從周淮安隨著太平軍興起,而在天下逐漸揚名之後,基本上每占據一個地方,都能在相應的牢獄裏找到或多或少被自己名聲所牽連的一票人等。


    有的是像是和尚虛中那樣,被當作了同門中人而身受囹圄之苦;有的則純粹是被牽強附會的揣測,給誤傷了的這個世道同姓人;


    還有的則是因為倡揚過的學說與太平軍近似,甚至在其中帶有“謀求太平”的字眼,就被人不分青紅皂白抓起來冒功的存在。


    對於這些不幸走了背字的存在,周淮安在解救和釋放出來之後,多少也是補償性質按照相應的特長和需要給予安置一二。


    但是敢於自稱是自己師兄的人,卻還是麟毛鳳角的頭一個。這要是普通沽名釣譽的騙子之流也就罷了,問題的對方可不是一般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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