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是廝殺聲的丁平莊,最後還是走向了第二類的結果。


    因此,對此駕熟就輕的太平軍武裝工作隊,及其負責後續支援的駐隊團,也開始執行事先製定好的預案之一,開始對於莊子執行暫停甄別手段的“乙類而等(肅清)作戰”。


    畢竟是號稱汾陽王之後的支係家族,祖上又做過國公的顯赫門第,哪怕遷居到南陽來生息繁衍也不過幾代人,比起東漢太傅、高密侯鄧禹之後的鄧氏,高氏、崔氏、楊、劉等本地望族,在家世和底蘊上尚且有所不如。


    但是也擁有這些曆史悠久本地土族大姓,所不曾具有的另一大優勢。就是當年源自大名鼎鼎定難克亂,軍功最著的朔方(節度使)軍體係,所衍生出來的朔方、振武、夏綏、邠寧、涇原和鄜坊等諸多軍鎮的淵源;


    曆代相繼退養於郭氏家族的邊鎮老卒及其後裔子弟,構成了郭氏幾個支族在地方上,足以橫斷一時或是力壓局麵的家將、部曲群體。


    世代以忠義為名和恩結手段維係下來的他們,也是如今莊子被打破之後,抵抗最激烈最堅決的存在。因為相比那些不得不托庇、投獻於門下的廣大佃客、蔭包戶、寄名戶,這座莊子才是他們世代生計的根本所在。


    更兼前些年為了備盜捕寇,而讓朝廷開了民間擁有甲弩長兵的禁令,也讓擁有官軍器械來源的莊子裏,家家戶戶都藏有刀兵和弓箭,而甚至可以組織起相應披甲比率的土團來。


    隻是其中的相當部分青壯,已然在外間太平軍針對疑似盜賊的殲滅戰中,再也沒法迴來了。因此在莊子裏所宣稱的國仇家恨言論,和立身之基即將不複的威脅之下,也是爆發出了相當程度的鬥誌和狂熱來。


    故而,在這座占地甚廣的塢壁攻戰煙火之中,無論是男女老幼都有可能拿著武器跳殺出來,而成為近在咫尺的潛在敵人和威脅,這也讓那些隸屬於二三線駐隊序列的士卒,很有些不適應和錯愕不已;


    隨著這些熟悉地形和擁有強烈鬥誌的敵人,成群結隊的從防不甚防的街巷、房屋中殺將出來,這些隻有過低強度治安戰鬥和剿匪經驗的駐隊士卒,也一度被從幾個重要節點上給擊退了多次。


    甚至還被來自屋上偷襲的弓箭,給射死了一名旅帥而當場有些士氣消沉,變得畏手畏腳起來;不過這暫時的失利和下風,很快就隨著由刀牌手簇擁和環護下,開始投入戰鬥中的投火隊成員,而被逐步的扭轉過來。


    王審知亦是身在其中背靠著一處高牆,仔細聆聽著裏麵的奔走往來的動靜,而將一個截短拔火引燃的轟爆彈,給信手曲線刁鑽的高高拋過牆頭,又在近在咫尺的牆內另一麵驟然爆響,迸濺起一大股黑煙和參差不齊的慘叫聲來。


    隨著從頭頂氣浪一起噴出來的,居然還有一隻殘缺不全的斷手,打在了王審知身邊的護牌上;這時候,緊跟在身後幾步短刀圓盾的突兵,也一鼓作氣的順勢撐扶、攀跳過殘缺不全的牆角,而撲殺向了牆內去。


    短促的慘叫和刀兵格擊聲之後,一處看起來頗為隱蔽的暗門,被從死巷的遮掩物背後打拉開了;在口令聲中重新走出一些沾滿血跡的身影來。領頭的粗壯突兵當即讚歎道:


    “王兄弟你可丟的正準了,牆裏最少當麵炸死了三個,還有七八個都受了不良於行的傷,根本沒法逃脫開來,就被咋們給收拾了。。”


    而話音未落在他斜對麵的街口。隨著一名中箭後捂住血淋淋臂膀退迴來的牌手叫喊聲,另一名以交叉視野相互掩護推進的擲彈手,也對著一處疑似偷襲來源的破敗窗口,投入了一枚裝滿粘稠猛火油的燃燒彈。


    霎那間從屋舍的門窗等各處間隙,轟然噴濺出來的黑煙和火苗,燒的瓦頂和梁柱蓽撥作響起來;又伴隨著淒厲的慘嚎和哀號聲,爭相從中撞破壁板、門窗跳逃出來幾個人影,還沒能跑出多遠就被燒得栽倒在地蜷縮成一團。


    這也是他們的基本配置之一;驅逐巷戰中的敵人用會爆燃的毒(煙)火球,攻堅破壘用轟爆彈,而麵對可燃、易燃建築中的威脅,當然就是縱火用的燃燒彈了。


    他們就這裏組成了許多個戰團,以擲彈手為核心的攻堅小組當頭開路之下,以不斷消耗掉幾大藤筐由輔卒背負的火器,以及零星冷箭受傷為代價;最終逼近到了莊子中間看起來最為高大,且宏偉壯闊的連雲建築前。


    而在這片連雲建築當中,最為顯眼無疑是最大一座土台木構,雕粱鬥拱的巨型樓閣;隻是相比外圍那些夯土壘以碎石的塢壁,這些水磨灰瓦和褐土磚的圍牆,就更不能阻擋他們前進的步伐了。


    隨著三下五除二,被精鋼鍬鏟從牆根下造挖出缺口,又轟然推倒而下的圍牆缺口;一片與外間迥然相異的世界開始呈現在了王審知他們的眼前。


    那是許多亭台樓閣、水榭池泊、花石假山所構成了,一個讓人耳目一新而嘖嘖稱奇或是驚歎不已的偌大園林,以及被風景如畫的園林綠蔭重重、建築棟棟,都簇擁在其中的高聳台壘和巨型樓閣。


    突然一個跳下來的人影,頓然將王審知身邊的牌手給砸倒在地;那是一個披頭撒發的年輕女子;姣好的麵容,蒼白如雪的肌理,渙散的眼神,還有不斷吐出血來的朱唇,構成了一種驚心動魄的殘酷之美。


    然後,這就像是個開端一般的,接二連三的有人跌墜下來;幾乎都是形形色色的女子之屬,其中從半老徐娘到年輕貌美的嬌娥,再到不足及笄的侍兒、女婢之流。


    而在這座高樓頂端,丁平莊的主人兼大家長郭璟,也看著底下正在逐漸清理完附近,已經變成一片廢墟或是煙火熏天的街坊和建築群落,而相繼攏過來的鐵甲青袍的身影,不由滿心悲憤與激昂的哀歎著。


    “難道這是天不假郭氏。。而令我世代忠烈滿門終不得善全麽。。”


    而在他身下的露台上,多名麵無表情而隱然有決死之態的壯漢,也在將樓台之中驅趕出來披頭散發、衣裙淩亂的女眷們,一個個掙紮拖曳哭喊著拖到露台闌幹邊上,再齊聲用力的推投下去。


    也有人痛哭流涕的哀求和咒罵著,卻是絲毫打動不了郭璟此刻絕然如鐵石的心腸。任由著她們就像是在天上降下來的紛紛揚揚彩色衣裙的蝴蝶,手舞足蹈的淩空而墜。


    最終又在此起彼伏戛然而止的淒厲聲中,變成濺射、散落在各處花石、亭台、水榭之間,血色綻放而扭曲成不可名狀形態的淒慘景象。而那些賊軍也像是為之所驚一般的相繼收縮和退後。


    郭璟這才滿是悲憫和悸動情懷的歎聲道:


    “唯願諸位早巳往生,免得將我世代忠烈的家名,就此折辱與賊手啊。。”


    這時候,有一名麵上盡是縱橫刀疤的老家將走到身邊稟告道


    “封翁,老家生子們已然帶著少君,乘亂易裝突走出去了。。”


    “好。。好。。。”


    郭璟隻覺得這才是眼下最好的消息了。然後,他就聽到了幾聲類似打雷的響動,卻有些不明所以。


    然後居高臨下的他,就看到了那些賊軍正在從幾處院牆的缺口處,沿著迅速被鏟斷、填平的花樹草木雜亂痕跡,而出現在糟蹋不成樣子的園子裏,赫然是幾輛怪模怪樣的大車。


    然後,他腳下所在的這座巨型樓閣中,突然出現了隱隱的震動和仿若是炸裂開來的慘叫聲,於是,正在闌幹邊上往下推搡和扭送人體的動作,也不由的停頓了下來。


    而與此同時,在清理另一端建築的時候,太平士卒居然再度遇上了阻礙和麻煩,居然有一群老者和婦孺抱著許多牌位,頂門蹲守在堆滿柴薪和火油的祠堂裏。


    這不免讓一貫強調盡量避免傷及無辜的太平軍士卒,有些束手束腳起來。尤其是當他們嚐試往裏頭衝的時候,居然發現堵在門口的那些婦人,都是坦身露體的讓人不敢直視;


    而衝進去的年輕士卒反倒讓人貼身圍了起來,乘機用刀剪捅在手臂和腿腳上,而滿身是血忙不迭的退逃了出來。


    然而對於在旁壓陣的王審知而言,卻是個難得體會和見聞。要是在過往那位李刺史手下這根本不是什麽問題。也就是往裏頭多加幾把火,讓其求仁得仁的結果而已。


    但是在規矩甚多而軍法森嚴的太平軍裏,卻是不能這麽做的。好在太平軍畢竟經曆的事情多了,也自有解決的手段。很快一支打扮與大多數士卒無異的隊伍出現咋了祠堂前。


    隻是衣甲下了隆起的曲線和粗壯腰身,昭示了她們身為女性士卒的身份。這便是太平軍被稱為“巾幗隊”的女營士卒,奉命前來對付和收拾這些豪族大姓的眷屬;


    因為都是身為女性,又長期處於社會底層的苦難深重;因此,她們在處置起這些寄生在父兄丈夫身上,養尊處優而不知人間疾苦的貴家女眷,表現更加的堅決果斷而毫不拖泥帶水;


    故而當太平軍的盤子越攤越大之後,這些和男人一樣能幹和吃苦耐勞,甚至比男人更加堅定忠誠,而階級仇恨深重的女營護衛,也開始相繼加入到了各地的工作隊序列當中去了。


    比如領頭這位臉闊麵方,眉毛粗重如長蟲名作杜狐雯的女隊正,生得膀大腰粗而毛發濃密的幾乎更勝於男子幾分;在傳聞中更是在大路上嚇跑打劫山賊,也打翻過十數個流民的一代奇女子。


    隻見她挺動披甲的粗壯身形,如同炮捶一般當先撞破阻擋的門板;又一手一個將堵在門邊這些撒潑打滾的女眷,給拖著頭發、夾在腋下拽進了內間,然後就很快變成了某種淒厲的慘叫和告饒聲。


    在她的帶領下,這些祠堂裏的麻煩很快就像是投進水中的石頭一般消弭不見了。而隻剩下一堆被女性獨有手段教訓過後,鼻青臉腫、披頭散發看起來格外淒慘和哭哭啼啼的新俘虜。


    隨後帶隊的虞候兼宣教組長韓道義,亦是毫不猶豫的對著這些,身處金碧輝煌而滿壁燈柱顯得無比莊重祠堂之中,猶自有些敬畏之色的普通士卒訓示道:


    “搬走最上頭的牌位,送到武廟裏去處置好了,其他的能拆就拆了,能力用的就利用起來。。餘下都當柴火燒了好了,都死得骨頭不剩了還怕他個球。。”


    “要說當年所謂的封狼居胥的霍姚嫖,衛車騎又當如何,身前顯赫了一世的威名,自霍光之後也難逃風流雨散,舉族盡滅的下場。。”


    “中興首勳郭汾陽固然為當時所景仰,但亦不過是維係時局的舊朝之臣;也是於我太平軍想要推翻的腐朽朝廷,所推崇和鼓吹的樣範。。”


    “又何德何能,足以當得我軍將士的格外禮遇和敬重呢。。能夠存其牌位而以香火繼續供奉,已然是我軍看在其品行和私德上的格外開恩了。。”


    而奉命轉頭迴來搜索園子王審知,卻是不禁在某種熟悉的聲響中再度抬起頭來,卻見那座猶自在負隅頑抗的巨大樓閣,已然在上層崩塌了一處簷角,而露出用彩色帷帳和輕紗裝飾的內室情形來,還有人慘叫著從中跌墜下來。


    “可有人。。。行行好。。”


    這時候一個氣若遊絲的聲音再度鑽入了他的耳簾。


    王審知不由抬頭一看,卻是一個披頭散發的女子,衣裙淩亂的倒纏在一顆低矮的針鬆樹上;還有細細血跡沿著斑駁如鱗的樹幹流淌下來。顯然是墜樓之時為,這棵大樹僥幸承接住了未曾死去。


    然後王審知不由幾分戒懼的拔刀上前。然那女子卻沒有絲毫的懼色和驚駭,反而像是身陷羅網中的美麗雀鳥一般的,露出解脫的表情道:


    “多謝。。給奴個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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