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秋風夙爽之中,來自河東祁縣的王仁壽,也沿著奔流滾滾的大江向著上遊的荊州方向而去;他這一路走過來可真是委實不容易的結果。


    一路上犬牙交錯在一起的賊軍和官軍,相互侵攻和兼並不斷的藩鎮,還有那些打著旗號自行其是的地方土團,讓整個關東大地一直到兩淮、江東,都幾乎亂成了一鍋粥。


    然而最大的危險,則是來自那些立起壕柵,建起塢堡來結寨自守的鄉民土豪們;幾乎每一個再他們附近落單的行旅,都會遭遇不明所以厄運和意外。


    而在那些逃難者雲集的城邑之中,也不見得安全多少;許多別無居所之人在屋簷下、牆根邊上一覺醒來之後,就會莫名其妙的被逮起來,而成為本地官軍驅使下的新卒。


    而住在價錢飛漲的行棧和邸店之中,沒有跟腳的外鄉人同樣也具有難以意料的風險;他可是好幾次親眼見過與自己短暫同行的外地旅客,被人以涉嫌奸細為由帶出去就再也沒有迴來了。


    而王仁壽同樣也被盤查了十幾次,若不是他身上來自太原郡的告身和代北行營出具的過所,足夠給力和有所威懾力,隻怕也是被這些一看就是強取豪奪手段坑陷了進去。


    盡管如此在壽州城下坊的時候,他還是不免有一次丟掉行李而從跳窗逃了出來;因為對方根本沒有勾結官府的打算,而是私下磨刀霍霍商量著把他剁了好做一桌葷菜。


    還有一次在過關市的時候他不得不拔劍殺人了,因為他居然在守丁的圍觀下遭到了潑皮無賴的公然搶劫,然後搶了隻驢子衝關而逃,這就是禮製敗壞的最大惡果啊。


    更大的壞消息是當他曆盡千辛萬苦,好容易踏上江南的土地,他按照家族的安排前來投奔和棲身,並由此獲得身份掩護的幾個地方上候選對象,都已然是不複存在了。


    他們有的被亂兵給破家滅門了,有的被地方官府窮羅逼迫的破落下來而族人四散,還有的則是參加了起兵反抗,然後被路過的太平賊給順手鎮壓掉,而滿門死傷殆盡的結果。


    這也讓他深刻的感受到,所謂的江南的世家大族,名門首望,在亂世蜂起的兵火麵前,也未必能夠比小民百姓堅持的更加持久一些。


    要麽依附於一方勢力尋求庇護和周全,要麽自己破家興兵就此掌握聊以自保的刀把子;不若的話,所謂太平之世經營下來的偌大名聲和家業,隻會成為各色草莽之輩,野心家首當其衝的圖謀之選。


    因此,他眼下就隻能是一個流浪江淮的北地士子王仁壽了,好在他在路程當中發現與類似遭遇和背景的士子委實不少,甚至還有攜家帶口的存在。而他這樣的存在並算不顯眼。


    王仁壽隻是稍加打聽,就知道他們來自江東兩浙各地蘇、常、湖、杭的居多,也有部分來自江北淮南境內的和、廬各州;再遠一點的甚至還有來自福建五州的沿海。


    因為朝廷在當地維持的秩序崩潰之後,幾乎遍地是形形色色興起的勢力,而往來攻殺橫行鄉裏,再加上流竄與道路多如牛毛的匪寇。


    在這麽一茬茬輪番往複和收割與煩不甚煩的滋擾之下;就連他們這些尚可以勉強維持的中人之家、殷實門第,也實在被折騰的過不下去了。


    雖然也不是沒有人破家起兵而嘯聚一方或是投附豪族、大姓以自保;但是更多的人就沒有這種憑據和指望,而隻能在被羅括光田產家宅,或是裹挾為添壕和炮灰之前,想法子奔逃了出來。


    而這些太平賊再怎麽造反作亂大逆不道,驅殺官吏而殘虐豪姓大戶的惡名在外;但至少也是打遍湖南荊南、江東江西兩浙莫有能敵的強項勢力;


    因此,同樣也能用強橫手端和武力憑據,來夠確保治下的太平安寧;更別說還有足夠大的野望和宣稱,要推翻朝廷爭奪這個天下。


    既然如今衰微無力的朝廷大義和名份,已然無法保護他們這些士民百姓,那轉而求諸於天下群賊之中,看起來最有力也最像樣的那個,也就絲毫不足為奇了。


    至少太平賊願意收容和接待,但凡是有點學問和知識、或是手藝和專長的人士;並且還在江南沿岸的丹徒到潯陽一帶,提供一時的安置點和交通工具。


    光是這一點,又把這世間大多數的賊寇,以及地方上蜂起的鄉土勢力,給壓過不知道多少頭去了。而且作為某種意義上的便利,任何往來於荊南、嶺南之間的船隻,都願意稍帶他們一程。


    隻是與同船的這些所謂江南士子們接觸之後,王仁壽又不免又恢複了一些信心了;因為與其說是庶流之家和貧寒士子,大多數人的言談和見識有限,也就比開蒙讀過《兔園冊》的私塾生好那麽一點。


    若是那太平賊下轄,都是用如此貨色來治理和維持的話,他完全有把握憑借自己出身祁縣王門的才學和見曆,輕而易舉的脫穎而出,進而獲得麵見太平賊高層,以打動對方的機會。


    而行船在大江之上,最為顯著的感受和對比就是來自兩岸之間了。


    在大江南岸的土地上,依稀田陌桑林從岸邊整齊梯次的一直綿連到內陸去,其中還間雜著已然被收獲過的大片痕跡。偶然間還能見到水網河塘中水牛活動的形跡。


    而在江北,那就是荒草橫生淹沒道路和田畦,荒唐河口之間也不乏白骨露野的典型破敗情景了;雖然看起來人跡還要比江南更頻繁一些,但是基本上都是奔走逃亡於道路上的身影。


    而在夜間泊船下來休息的時候,還會見到江北零星升起的火光和風中送來的嘈雜聲。據往來其間的船首所稱,那是江北的賊寇/官軍在劫殺那些逃亡過路的流民。


    少數比較平靜的地段,則是那些由所謂義軍所把守的港市;在許多環列在城寨哨樓上,持刀背弓的雜色士卒監視和警戒下,居於其中的人們才有了那麽一些秩序和安定的存在感。


    而在這些地方,同樣也有隔三差五零星前來投奔的士子;差不多聚集到了十多人之後,就會安排和托付路過有牌照的行船,捎帶到江陵城去。


    但是在江上所能見到更多的,則是持續往來兩岸之間的渡船;以及聚集在這些港市之外接受挑選和甄別,再裝船送到南岸的編管地去進勞作和安置的江北流民。


    在沿途地方的搶劫和驅趕下,他們幾乎失去了所有的憑身之物,死去了大多數的老弱婦孺,也逃走了一些鋌而走險的精壯;於是,僅存的大多數人隻剩下一副勉強還能勞作的肢體而已;


    與這些隻給薄粥而勉強維持行動能力的流民不同,船上的士子們好歹是有所優待的提供行路飲食;燒煮過但毫無滋味的菜湯,偶然還有點現撈的魚蝦在裏頭,搭配人手一個的雜麵團子;


    大抵也就管個半飽而已,若是不夠就要自己花幾文來再添一個。王仁壽雖然在行囊夾帶中有所餘裕,但也沒有過於脫離大眾的專門為自己點上一條烹魚,或是一碟子鹽煮蝦。


    而私下裏多要了幾個團子,然後分給同船三個混熟的臨時旅伴,算是這次通行之旅道中打聽消息的微薄報酬和答謝而已。


    自從行船過了江州(今江西省九江市)進入鄂州(湖北漢陽)境內之後,水路上也再次變得繁忙熱鬧起來,到處是絡繹往來的大小船隻和熙熙攘攘的碼頭棧橋。就好像是之前所發生的動蕩和騷亂根本未曾存在過一般。


    而每一個身在港市其中的男女老少,都像是被無形的力量所鞭策和催促一般的行色匆匆,或是手腳不停的奔忙往來在自己的位置上。無論哪處港市之中,最常見的就是許多露天而設的大小攤位了。


    而其中最好賣的無疑是南海所產的各色工具、器物和其他鐵製品,偶然可見三五名山夷打扮的人物,全身都掛滿了亮晶晶的鐵製品。


    還有人撐著裝滿鐵質鍋碗碰瓢之類的河船,向著北麵或是東麵搖櫓而去。王仁壽亦是見到有船上的士子下去,交涉和打聽起來,然後背了一個或是數個的鐵製器具迴來。


    “鑄鐵鍋子和湯釜是依照尺寸賣,”


    “最小的五寸要三十錢,最大的三尺大鍋得要一百五十五錢。。”


    “若是一次買十具的話,那隻消付上九成的錢好了。。”


    “這麽。。。便宜麽。。”


    他不由的感歎道。


    身為河東大族祁縣王門子弟,身邊並不是沒有從商的族人;也並不缺乏對市價的了解。對於某種逐利的敏感性,很快就讓他意識到了其中的商機和利益所在;


    這麽一支打磨得又薄又光的帶耳鍋子,輕一隻手就可以端起來,敲上去卻是又清亮又結實。用來烹食可是比他在河東用過那些釜、甑、鍋、刀、勺等,粗苯厚重的器具更加省火快熟的多;


    更關鍵的是這種明顯是精細鍛打過的圓形鐵器,小號的圓釜完全可以用來充當盔子,大號的平鍋也是頗為上選的放盾啊,難道這些太平賊已然奢事無度的,都可以拿出來隨便發賣了麽。


    但王仁壽還是強忍住了,把自己縫在夾衣裏的金片子拿出,一口氣采買上一堆的衝動和欲望,而乘著對一支號稱可以鐵皮壺子討價還價的機會,繼續打聽起當地太平賊對於商事活動的態度和方略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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