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極力遏製喉間的痛,卻還是有悲凝聲溢出:“如今的處境裏,我嫁給誰會有好下場?你把唯一肯對我溫柔的人殺了,是眼看著我跌進地獄是麽?”


    雲翳被風吹著,又從日頭前離開了。


    殿外紅色琉璃瓦在日頭下反射出的光落在皇後的麵上,仿佛是垂死之人才有的異樣紅暈,暗淡而無一絲活氣息。


    她似乎無法明白傾禾在說什麽。


    傾禾一慣驕傲而輕嫵的雙眸裏迸出尖銳的針芒,幾乎要穿透皇後的身體,細白貝齒的磋磨似細刃磋磨著腦仁兒:“你害死了哥哥,害死我愛的人,我現在就恨不得你被廢棄冷宮,生生世世、永生永世不能翻身!”


    皇後不敢置信,這樣的話是從自己一向嬌寵的女兒嘴裏吐出來的:“你怎麽能這樣與我說話!我是你的母後!我母後!我所作的一切又是為了什麽?你怎麽能說出這樣刻薄的話來!”


    傾禾跌跌撞撞的站起來,長長的衣擺拖曳過椒房殿的門檻,站在日頭底下,她感受不到一絲溫度,隻覺渾身浸在四顧冰水裏。


    微微側首,她的唇線揚起一抹諷刺與絕望:“哥哥死了,下一個,就是我了。等我也死了,母親這責任又要推給誰去?或許,母親就是想看我生不如死吧,總要有人比你活的更悲慘,不是麽?”


    皇後的唿吸被狠狠掐住,突瞪著雙目,仿佛僵死而不能瞑目。


    輕紗揚起,阻斷了日光,隻留下淡漠的痕跡。


    那樣的淡漠讓皇後年華不再的麵上漸漸生出正在失去的焦灼與孤寂的痛苦。


    她如今擁有的不過就是這個女兒了,若是連女兒都恨了她,她還有什麽呢?


    眼淚滾滾而落,將她斑白的發絲黏在麵孔上,讓那張脂粉虛浮的麵孔看起來蒼老而可悲:“傾禾!傾禾!你別走,是母後的錯,你生氣母後知道,可你不能這樣拋下母後啊!母後隻有你了……”


    可無論她怎麽喊,傾禾再未迴頭。


    宮禁將她們與芸芸眾生隔絕開來。


    皇後曾站在雲端俯視卑賤的螻蟻,笑她們將所謂的親情視作珍寶,笑她們為了生計苟且在生命恆河裏,可原來除去了華貴的外衣,她所擁有的不過是子喪女怨,以及蒼老與廢棄的深深惶恐。


    到臨了了,才發現,情親,是和血液一樣有溫暖的溫度。


    可她,已經無法擁有。


    當消息傳到長春宮的時候邵瀅正和宛妃在擺弄一束桃花。


    身材高挑纖細,煙柳色的衣裙將她襯得格外風姿瑩然,衣袖下露出一截膩白的腕,素白的尖尖食指在花束間尋找需要剪除的旁逸花枝。


    看著朱玉掀了紗幔進來,漫不經心問道:“陛下從東宮迴來了?”


    朱玉垂首道:“說是陛下從東宮迴來後又去訓斥了皇後。”


    婉妃緩緩撫了撫微微攏起的小腹,身孕讓她的麵頰豐韻而紅潤,可她的眼底卻不過一抹冷漠:“沒了太子,堂堂國母的尊榮也不過如此。真是可憐。不過還好,總歸還有傾禾的。”


    朱玉微微一揚嘴角:“公主已經迴宮了,聽說、一進椒房殿就被皇後打了,吵的很兇。”


    邵瀅的手遊走在粉紅霧白的桃花間,越發顯得白皙明豔。


    一剪子剪下一朵開到極盛已然顯現出頹勢的桃花,她目中似有一抹驚詫:“皇後這是瘋了麽,這檔子了還和李慧鬧翻。”


    朱玉上前給兩人添了盞蜜水方道:“奴婢打聽一下,說是、傾禾公主戀慕的那位郎君被白候爺派去的人給殺了。”


    婉妃端了蜜水的手微微一頓,嗤笑道:“殺了蔣家郎?皇後沒腦子,現在連白候也成了蠢的了?蔣楠是侍郎,他的父親蔣橣是工部尚書,二叔蔣良是直隸布政司的布政使,嶽家魏家有閣老、侍郎、大學士在朝,對上蔣家和魏家,再有沈氏一族與他們作對,白家是想自尋死路麽!”


    壓在雲髻後的白玉鳳凰玉扣下,垂落的細長銀線流蘇,邵瀅搖了搖頭,流蘇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流動,有柔美的姿態。


    清淡的眸色裏有薄薄的笑色,幽深而微諷。


    一帆風順,是不值得誌刻骨的。


    隻有在驕傲的天之嬌女覺得自己付出許多、犧牲許多之後換來的點頭,才值得珍惜。


    而這份即將到手的幸福還未來得及品咂便又徹底失去,這份情意便會定格在當下,甚至會被自我的感動、悲傷,無限的放大,自然刻骨銘心。


    而讓她失去唾手可得的這一切的人,自然會是她恨之入骨的。


    尤其是傾禾如今的境遇,失寵、掣肘、棋子,走向她的都是灰暗的字眼,一眼可望見自己人生將會經曆哪些很暗無天日。


    唯一一個能被善待的機會也被奪走,而生母又是這樣的姿態,那麽恨意,便再也無法和解了!


    邵瀅輕舒道:“白家繼承爵位的雖然還是嫡長子,但聽說當年白家爭這個爵位鬧的也不輕,不甘心的人又怎麽會少?白侯爺自然不至於那麽蠢,但白侯爺爭爵失敗的兄弟未必願意看著他們太平。如今眼見皇後就要失勢,自然樂得來踩一腳。”


    “何況,公主自來是掣肘臣子的最好棋子,不是麽!”


    婉妃嘶了一聲,描繪的細長的眉微微一揚:“你是說……”旋即一笑,“看來做人真是不能太惡毒了,否則,真是連身邊的人都幫著敵人推他們上絕路了。”


    朱玉笑道:“奴婢倒是聽說過,那蔣家郎君雖不良於行,卻是難得的好脾氣,若是成婚,即便椒房殿倒台,倒也能善待了公主。更何況蔣家高門,有這樣的夫家,公主往後的日子也不會難。”


    婉妃緩緩一笑:“可他一死,皇後失勢,公主將來的婚事隻會成為陛下掣肘朝堂的棋子。傾禾認定蔣家郎的死是皇後造成,這會子能不恨她麽。”


    邵瀅淡淡一笑,掣肘麽?


    若隻是如此便罷了。


    可李彧對白氏和沈緹的恨意哪有那麽容易消散的,怕是會將她許給對白氏恨之入骨的妾妃娘家,由著她在臣子手裏生不如死呢!


    最是無情帝王家,不是麽!


    殿中有一瞬沉靜如水,日光鑽過薄薄的窗紗,落下細碎的影子在二人嬌美的臉上,有些朦朧,似乎都在迴憶進宮的這些所經受的一切,到頭來,看著皇後一步步走向絕路,卻隻剩一種恍若夢一場的唏噓與迷惘。


    婉妃擺了擺手道:“罷了,不提這樣晦氣的人了。”轉首看了眼邵瀅的肚子,“姐姐這調養了兩年多了,怎麽還是沒動靜。”


    邵瀅漫漫然扇了扇長長的羽睫,掩去了眼底的淡漠,隻抿了一抹淺淺的傷感,澹道:“當初落胎已經五個月了,或許,已經傷了根本了吧。”抬手撫了撫她的肚子,“也無妨,有你的這兩個孩子,下半輩子我也算有依靠了。”


    婉妃握了握她的手:“這個自然。”


    暖風熏得人醉,朗朗日光如潺潺流水一般,順著連綿宮殿的屋脊,無遮無攔傾瀉在宮牆下、流淌在殿宇中。


    天空中偶有凝滯的薄雲投下一片淡淡的影子,將宮闕的喧囂掩映,正午的時光裏,有難得閑逸,婉轉在春鳥的輕啼中。


    而西太後的慈寧宮裏卻是另一番悲覺景象了。


    得知太子被殺,被盡數大亂不知是太後最後一博的部署,若非還有皇後在,怕是凝在她心口的氣兒也要散了。


    聽聞皇帝今日又訓斥了皇後,焦灼讓她眼前又是一陣陣發黑,仰躺在閑池的懷裏掙紮著,如魚離水的苟延殘喘。


    閑池看她顴骨高聳卻兩眼深凹,急喘之下麵色發青,手下忙不迭替她順著氣,焦急道:“太後!太後!您要穩住啊,您若有什麽三長兩短,可讓皇後和公主怎麽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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