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禾在蔣陌麵前是溫順的,可骨子的裏傲氣並未散去。


    可皇後充滿尖刻與瘋狂的一耳光,當真將她所有的傲氣被打散,重新凝聚起的是一縷難堪、是一縷怨恨。


    她想起了溫柔如春風的蔣陌,想起那個隻會以夫子那樣嚴肅的姿態指證自己錯誤、讓她改正,而非謾罵的人。


    想起那樣好的他,是如何死在他們正在行禮的喜堂上的!


    殿中明黃的紗幔被風拂著高高揚起,落下的大片陰影仿佛日落西山時的光線,她陰翳的麵孔與含恨的身影被黑暗吞沒。


    她出口的話,刻薄而尖銳:“恬不知恥?何敢與母親相比!母親大抵忘了自己那兩個未婚夫是怎麽死的!你從十三四歲等到二十七歲,不就是為了等著待父親登基之後殺了沈氏,好嫁給父親麽?哥哥到底為什麽會被李銳的人殺死在大明山下,母親心底不清楚麽!”


    從肆意而獨寵的皇後,到如今需要匍匐在皇帝腳邊才能一息喘息的皇後,她知道自己在宮人麵前已經沒有任何顏麵了。


    可被女兒這樣直直指出自己曾經是如何迷戀皇帝,為此不惜一切代價,哪怕等成了半老徐娘的年紀,皇後的麵孔還是火辣辣的痛,仿佛也被人狠狠打了一耳光。


    為了能以未嫁女的身份名正言順的登上鳳位,皇後親眼看著太後算計了自己的兩任未婚夫,看著他們以身敗名裂的姿態死去,讓對方的家中還要對她保有千萬分的愧疚!


    可這樣的事情除了太後,那些參與其中的人早就被滅口了,她又是怎麽知道的?


    難堪之下,她高高揚起手,淩厲的掌風唿嘯著就往傾禾的麵孔而去:“閉嘴!你給我閉嘴!”


    傾禾死死的盯著她,不躲也不閃,語調仿佛那支射死蔣陌的箭矢,擊中目標之後,有陰鷙的餘音烏沉沉彌散在空氣裏:“是你,一意孤行,非要除掉那個邵家女,是你執意讓他出京的!說的好聽是來接我的,難道不是為了避開與邵家女的婚事麽?難道不是你自己不甘心讓邵家女把持東宮麽?明明是你的錯,卻要把責任推卸到我的身上!你可真是我的好母親!”


    仿佛是怒意被打迴了心口,仿佛是掌心的力道沒了找落點,甩過去的手戛然停止在離傾禾麵孔隻剩一指距離之處,顫抖如枯葉抱枝的掙紮。


    許久,那一巴掌還是落在了晴荷的背脊上,帶著悲幽的凝泣,皇後掰著她的肩瘋狂地搖晃:“我還不是為了你們!為了保住你們的地位!你憑什麽也來指責我!”


    鬢邊以南玉珠子竄起的流蘇隨著她被搖晃的動作一晃一晃,打在滾燙的頰上,帶來的是一縷又一縷微涼的清醒。


    傾禾可笑的看著她。


    自己的錯可以毫無愧疚的推到子女身上,這樣的女人竟然是她的生母!


    傾禾嗤笑起來:“為了我們?真是為了我們,還是為了你自己?”低低切切的語調仿佛磨骨的刀,“真為了我們,就不會在父親表露出厭棄之後還一而再的去挑釁、去動有孕的妃妾,把你任性的後果全都加諸到我和哥哥身上!”


    毓秀忙喊了宮女把兩人分開,哀求傾禾不要在說下去了:“皇後娘娘的處境公主知道,太子爺死後,那些妃妾對娘娘更是不敬,娘娘心裏的委屈沒處發泄,奴婢知道這不是您的錯,可您是皇後娘娘的親生女兒,你不能這樣不理解皇後啊!”


    傾禾的神色卻漸漸平靜,恍若一潭深水平靜。


    她白皙而冰冷的手按在皇後的心口:“問問你自己,父親為什麽會讓儲君娶一個小門小戶的女子?真的是因為華貴妃的挑撥麽?”


    皇後隻覺眼前一陣金鉤銀線遊曳如火,她跌坐在毓秀的懷裏,大口大口的喘著氣,聞言仿佛唿吸被狠狠一窒。


    腦海裏有一瞬無比的清明,可她不敢承認,不能承認。


    隻是用力地揮開傾禾的手,然而指間的紅寶石戒指化出的流麗光影映在眼底,卻讓那樣的清明越發如刀鑽進腦海裏。


    “你瘋了不成,要把妾妃之錯加諸到本宮頭上麽!”


    傾禾的眸底凝起嘲弄與悲戚的晶瑩:“妾妃之錯?父親是一國之君,會如此昏庸到任由一個妾室擺布儲君的地步?還是因為父親已經徹底厭惡了你,連帶著也厭惡了我和哥哥!”


    “母後很清楚,不是麽?是你的錯,導致的哥哥的死。驕傲了二十多年的皇後,如今被妾妃挑釁無人可幫,害死了兒子卻不敢承認,還想讓女兒來背負這樣的痛苦。”


    “母親,母親,世上怎麽會有你這樣的母親!”


    皇後大聲的否認,卻又有滾燙的淚自頰上滾落,落在她明麗的衣袍上,成了一朵朵焦色的、枯萎的花:“我沒有!不是我!”


    或許心底的積壓的怒意得到了發泄,也或許是那樣淩厲的真相將她打醒了過來。


    皇後知道自己方才的瘋狂已經傷害到了唯一可以相互依靠的女兒了,可她已經匍匐在了皇帝的腳邊祈求著不被廢棄,僅剩的一點尊嚴讓她無法放低姿態去道歉,去請求女兒的原諒。


    傾禾失望地看著她,心底對蔣陌的死越加不能釋懷。


    她微眯的眼底有細碎而淩冽的光影搖曳:“這就是報應,當年你和太後為了這個位置誣陷沈氏,殺死她的孩子,又殺死父親那麽孩子,如今輪到你自己的孩子。”


    “活該你如今什麽都留不住!”


    皇後心口驀然又梗住一口氣,那張被歲月侵蝕後細紋頓生又皮膚鬆弛的麵龐上有深入骨髓的頹然與灰心,像一張沾滿了灰塵的網,如影隨形,緊緊裹挾:“你怎麽可以這樣說我!我是母後!這麽多年來,我所作的哪一樁不是為了你們能地位穩固!”


    天上的雲翳慢慢行來,遮蔽了燦燦光線,落在殿中的光影薄薄的,清冷的仿佛人心底的陰翳。


    傾禾一字一句道:“你是為了我和哥哥,卻更是為了你自己!”


    “你自己等了父親那麽多年,卻不能明白我等著他是什麽感情,你殺了他,在我麵前殺了他!也是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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