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然是深秋時節。


    晌午時分的空氣裏寒意也已遮不住。


    半黃不綠的樹葉在枝頭顫顫微動,那種欲留不留的姿態,像極了垂死前的掙紮。


    坐著輪椅的少年奇怪的看著烏泱泱的人群,“活閻羅殿門前怎麽這樣熱鬧?”


    鎮撫司裏全是黑麵郎君,所以百姓們管鎮撫司的衙門叫活閻羅殿。


    負手而立的白衣老者迴頭看了眼,沒見著人,收迴目光的時候睇見了輪椅上的少年。


    似乎是憐憫,自他胸腔溢出:“聽說鎮撫司原本在察查三千營節製使陳世爻貪墨之事,誰想到從他書房的暗格裏找到了當年魏國公收買他謀害其親兄長徐悅的信件!這會子正審著呢!”


    前頭的年輕人迴頭,掩唇小聲道:“魏國公可是深的陛下信重的,如今掌著戶部,國公夫人又是太後的親侄女,這事兒怕是沒多久就會不了了之了。”


    看熱鬧的人瞧他坐著輪椅,反正往前也擋不住視線,便都挪步讓了讓:“來,少年郎,往前走走。”


    對麵茶館的老板娘一臉諱莫如深,手裏的煙管敲了敲年輕人的肩頭:“這話你可不敢亂說,小心叫活閻王給你逮進去。”


    老者捋了捋長長的白須,雙目格外明亮,朝裏頭抬了抬下巴:“你知道正上頭坐著的那位是誰麽?是原西郊大營齊大帥手底下的得力戰將周恆。”


    酒肆的小二甩了甩手裏的白巾子:“那又怎麽樣?從前征戰頗多,京中出名的武將多的是。”


    老者左手邊的中年郎君生的斯文而挺拔,空握著的掌心有厚厚的繭,他微沉的語調裏有隱忍的激動:“你們年紀小,自然不曉得,三十三年前周恆和徐悅一同在已故齊大帥麾下效力,皆是年少驚才的少年郎,最是要好。”


    老者微微一挑眉,接口道:“沈家三郎過世後,周恆遠去江湖,為什麽五年前會突然迴來?這幾年裏周閻王大刀闊斧辦下了數樁轟動一時的案子,雷厲風行,什麽王公貴族他不敢惹?皇帝不方便動手的,不都是他收拾掉的麽?如今他成了鎮撫司的指揮使,便是皇帝真正的心腹了。魏國公的分量,可未必比得上他。”


    周恆與沈家三郎斷袖分桃之事,當年鬧得甚囂塵上,哪怕年輕一輩,在市井之中亦有耳聞。


    一旁看熱鬧的人群不知何時都側耳聽過來,聞言麵上都顯露了驚詫:“莫不是周閻王察覺了什麽,迴來給徐悅報仇的?“


    “這麽說,周閻王這是盯上了魏國公了?”


    斯文郎君冷笑地掀了掀唇角:“被他盯上,若是真有此事,便別想逃了!”


    茶館老板娘緩緩吞雲吐霧:“周閻王手裏什麽時候有辦不成的案子?魏國公是跑不了被砍頭了!”


    小二搖頭道:“砍頭?怎麽可能!”


    茶館老板娘在鎮撫司對麵開了二十年的茶館,文盲也懂些律法了。


    眉梢一飛:“徐悅死的時候是正三品武將,謀害大員,可不是打幾個板子降爵罰俸可以混過去的。”微微一壓聲裏有微嗤蔓延,“除非你是皇子,皇帝老子找人給你定罪!”


    白須老者微微一笑,意味深長道:“鎮撫司的案子,什麽時候公開審理過?”


    看熱鬧的百姓們細細品咂:“咱們都聽了,好叫皇帝沒有機會包庇他?”


    是了,一旦在百姓間甚囂塵上,皇帝若還讓事情不了了之,就算百姓不敢吐唾沫,也要對大周的律法抱以嗤笑了。


    那位斯文的中年郎君緊緊咬著腮幫子,盯著遠處堂內的眸底有薄薄的水霧,喃喃低語。


    三十多年了!這些人的好日子也該到頭了!


    背叛之人,該得到他們應有的下場了!


    都下去贖罪吧!


    一位眉目郎闊的中年郎君悄悄來到他身後,喚了他一聲:“溫胥,靜月和窮已來了消息,已經安排妥當,該輪到咱們了。”


    溫胥轉身,仿佛是心底的激動需要有個發泄,寬厚的掌心在少年郎輪椅的扶手上重重拍了拍。


    少年郎清雋的眉目微微一抬,緩緩而笑,蕭蕭如月,風拂起他玉冠下的烏發,掠過他耳垂,一點紅痣在金秋的光線下殷紅而灼烈!


    那兩人來的平常,離的悄然。


    而少年郎,不過坐在輪椅上,於人群之前,淡淡的看著這出戲慢慢走向高潮迭起。


    堂內的周恆,手指慢慢磨砂著墜在緋紅官服上的玉佩,自玉佩的主人離世,便也帶走了他所有的歡喜。


    陽光透過鹿鶴同春的窗欞斜斜打進堂內,塵埃沾染了光線的淺金色緩緩起伏,落在周恆流轉過歲月痕跡的冷豔而淡漠的麵龐上,有近乎妖異的美。


    隨著光線的慢慢偏移,人證一個接一個提上,物證一件又一件擺開,環環相扣,相互佐證。


    更有與徐惟交好的吏部郎中出來指認。


    徐惟的麵色越發鐵青,卻無力辯駁,隻一句他要見皇帝!


    周閻王緩緩踱步到他身側,嗓音似深山裏的流水,清而冽:“你是想把皇帝也牽扯進這樁案子裏麽?他是什麽樣的人,你比我更清楚,不是麽?”


    徐惟這才驚覺,從始至終,沒有人提及當年殺害兄長的計劃裏還有皇帝的手筆!


    皇帝哪怕是為了周恆不再糾纏下去,也會馬上定他的罪!


    滅口!


    徐惟的麵孔極力維持著湖麵般的平靜,然而漸漸發紫的唇,出賣了他的恐懼。


    他的聲音仿佛死前的喘息,一浪逼過一浪:“你查到這些,以為皇帝會放過你麽!”


    周恆淡淡而笑,那笑仿佛玫瑰盛開在雪原上的暗夜:“他當然不會。讓他消失在你們害死徐悅的計劃裏,便是我對他最大的忠誠。”


    他們的聲音太輕太輕,哪怕守在堂內的冷麵閻王們也聽不清。


    人群看到徐惟忽然頹靡了背脊,討論聲立時嘈雜起來,指指點點。


    遠處有宮裏的太監快馬加鞭而來。


    老者兩指夾著長須慢慢順到底:“你們猜,是西太後來保人了,還是皇帝叫停呢!”


    茶館老板娘靈活的指旋轉著煙杆兒,揚眉道:“怕是來不及了!”杆兒一停,她指向堂內,“聽!”


    傳口諭的太監還沒能撥開人群,內堂裏的驚堂木已經拍響,周閻王宣布人證物證齊全,魏國公徐惟買兇殺害兄長徐悅之事證據確鑿。


    收押昭獄!


    百姓間忽起一聲叫好聲。


    靜默了須臾,在秋風冽冽裏,百姓們大聲喊起來。


    “弑兄奪爵,喪心病狂!”


    “罪有應得!”


    “削爵砍頭!”


    “……”


    徐惟的罪,徐悅的死,或許並沒有那麽多的百姓在意。


    會義憤填膺,更多的還是他們仰望這些高高在上的人久了,急於讓雲端的人跌迴地麵,與他們一同承受什麽叫沒有高貴身份護持的艱難人生!


    來傳口諭的太監一身寶藍色的曳撒,沒什麽表情的站在人群裏,平靜目色的背後卻隱隱有洶湧的暗流湍急而過。


    他穿過人群進了內堂,輕輕一甩拂塵至臂彎裏,清細的嗓音不急不緩:“陛下宣周大人、魏國公覲見。兩位,請跟奴婢進宮吧!”


    周恆什麽也沒說,自顧跨出門檻。


    一身緋紅的官服在碎金色的陽光下朦朧了一層水紅色的光暈,更顯他眉目幽冷。


    擋在門口的殺威棒一收,魏國公夫人沈焆靈便撲了上來,眼淚自她保養得宜的麵孔上滑落,抽抽泣泣,六神無主。


    徐惟無心安撫她,隻冷著麵孔叫她去通知定國公和永安侯。


    烏泱泱的人群之上幾隻黑黢黢的烏鴉撲棱著翅膀,擦過墨色的屋簷瓦礫飛過,無端端給這片無遮無攔的澄澄光線添了幾分寂寥的陰翳。


    剛越過人群,便看到刑部的趙元若帶著人經過。


    周恆淡淡揚了揚麵孔:“怎麽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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