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欞微微隙開了一些,透著半透明的蟬翼紗望出去,一樹樹梅花落盡,結出了果子,伴著風與葉一同婆娑作響。蟬翼紗鼓起,帶進一陣風,似有絲絲清涼感受,浮動了層層幔帳,漾起一縷縷漣漪。


    幔帳上的石榴花微微晃動,承塵邊緣垂下的素銀鏤空雕刻的蓮花輕輕搖曳,空空然的恍惚出了一種纏綿的喜悅。


    一縷屋簷投影落在了屋內,隨著陽光的偏移,緩緩變化著位置。幔帳內光線帶著昏昏的紅影兒,徐悅擁著纖瘦脆弱的妻子,盯著她平坦的小腹,眉間緊擰,至今覺得十分不真實。


    可剛醒來的那段時間,她蒼白脆弱的仿若隨時會帶著孩子一同消失,那日日夜夜的心驚膽戰卻又那麽的真實。


    孩子!


    他以為總要過個幾年才會有,甚至想過不會有,沒想到這個孩子就這樣闖了進來,無知無覺的待在他母親的腹中那麽久,連招唿都不打。


    真的難以想象,若是他死了,她會不會就一直沉睡下去。


    他與她講話,隻是簡單的一句“我迴來了”,她便醒了,摟著他,哭的那麽傷心那麽柔弱無助:“徐悅、徐悅,我以為你死了,我的心都要碎了!”


    他聽著何嚐不是如此,若她不醒,他的心也要碎了。如今,他已經不需要再去問一句:你愛不愛我。答案在那句話裏,早就展露無疑。


    灼華覺得有些熱,迷迷糊糊的掀了掀眼皮,就見一張漂亮的臉蛋一瞬不瞬的盯著她的肚子,初醒的嗓音低低的沙啞,“還看,日日盯著看,能瞧得見什麽呀?”


    見他醒來,徐悅彎了嘴角一笑,在她眉心落下一吻,“李郯五個多月的時候已經很大一坨了,咱們的孩子怎麽不長呢?”


    論一個孕婦每日都要做些什麽呢?


    不用晨昏定省,甚至也很少下床,每日裏就是吃、喝、害喜、睡覺,吃、喝、害喜、再睡覺。


    如此過了兩個月餘,衣衫都單薄了起來,進入了初夏,灼華的肚子也漸漸微凸起,或許是因為胎像一直不大好,害喜倒了四個月後反而愈發的嚴重起來,是以五個半月的肚子看起來,卻和煊慧二胎三個多月的肚子差不多大。


    灼華枕著丈夫的手臂,懶懶的掀了掀眼皮,一坨,無語他的形容詞,拉著他的手覆在肚子上,“祖母說可能是我不太顯懷而已。”掌心溫熱,腹中孩兒似乎感應到了,狠狠往他掌心的位置踹了一腳,徐悅一驚,麵色刷白了起來,一雙黑眸瞪的老大,“他、他……”


    灼華抱著肚子笑了起來,“他在跟你打招唿呀!”


    徐悅張了張嘴,楞了好半晌,結巴道:“他、他這樣踹你,你痛不痛?”


    灼華好笑的搖頭,“就是有時候會被他嚇一跳,倒是不會痛。每天早晨和半夜,總是懂得非常勤快。”


    徐悅皺著眉,緊張道:“這樣麽?擾的你不好安睡,你怎不與我說?”


    “與你說也不會跑到你肚子裏去。”她溫柔的神色裏有掩飾不住的歡喜與幸福,“你那時也在養身子,何苦擾你再操心亂想的。”


    他總是緊張兮兮的盯著她的肚子,剛開始胎動的時候她虛弱的不行,雖停了下紅,卻是吃什麽吐什麽,偶爾還會伴著腹痛,短短半個月都不用照鏡子,連自己都察覺自己瘦的不少,抬起手腕隻見瘦骨嶙峋,皮膚枯燥,頭絲發黃,活像個油盡燈枯的將死之人,若是告訴他孩子擾的她難以安寢,怕是他要整夜整夜的睡不著了。


    “我希望陪你感受孕時的所有事,讓我曉得你有多辛苦。”她含笑應了一聲,靜靜的挨著他,享受清晨片刻的寧靜,他默了好久,又問:“那他這樣動,是不是不舒服?”


    “他很好,力道大的很。”灼華想了想道:“裏頭就那麽大一塊地兒,大抵是不舒服的吧,所以需要伸伸懶腰踢踢腿?”


    徐悅支起身子,發絲垂散,衣襟微敞,一副慵懶又認真的模樣:“去找阿翁來瞧瞧吧!”


    “昨兒才來瞧過的,今日再去請,怕是要以為我不好了。”挪了挪肚子,灼華摟上他的脖子,把人拽了迴去,“為著孩子,我會當心謹慎,若有不適一定說。”


    徐悅長長一歎,口吻中的擔憂便如二月枝頭的嫩芽,不著痕跡的沁在每一個字眼中,“從前想同你有個孩子,如今真有了,瞧你被這樣折騰,有時候想著還不如不要……”話還麽說完,灼華捂住他的嘴,忙是說道:“別胡說,叫孩兒聽去了,可是要生氣的。”


    “是麽?”徐悅認真的點頭,又道,“他真的聽得見麽?”


    “我聽得見,他同我一體,自然也聽得見。”灼華伸了個懶腰,微微支起身子,越過他的上身撩開幔帳,看了眼外頭的天光,昏暗裏待得久了乍一眼有些刺刺的,微微眯了眯眼:“起吧,趁著還沒有怎麽熱,你陪我出去走幾步,整日躺著也是累的很,骨頭都要僵了。”


    她的肚子半壓在他肚子上,胎動明顯的傳達到他身上,徐悅僵著不敢動,“你先坐好。”


    嘴角漾了抹微甜的笑意,灼華微側著肚子趴在他身上,故意晃了一下,“嫌我重麽?”


    “你倒是不重,比從前還要輕了些,我怕你膈著肚子。”徐悅伸著雙臂,小心的攔著,生怕她從他身上滾下去,“你先下來,我收拾好了你再起。“


    耳朵貼著他的胸膛,蹦蹦蹦,心頭強健有力又沉穩,困乏又攀了上來,細細打了哈欠,她還不想放開他:“秦慧告老了?”


    徐悅“恩”了一聲,實在覺得她這樣躺著不大安全,雙臂拖住她的身子,緩緩側身讓她滑落下來,把人重新攏在臂彎裏,“秦慧的義子秦棉把持這江西的軍政,聯合豐城官員私采煤礦,十餘年裏私吞銀兩數百萬餘兩。”


    幔帳在細風裏微微晃動,隙開一跳縫隙,那樣的光,仿佛銀子排排擺在天光之下,引得貪戀的嘴臉前赴後繼:“江西礦產豐饒,每每江西上供的用碳都是頂好的,上報的稅銀也都十分可觀,沒人懷疑是因為幾十年來江西上供都是穩定的,世人皆以為江西的產出便是如此,誰會想到背後早被利益網斬斷,還有如此龐大的銀子進了臣子的口袋。既是秦慧的義子,又如何牽扯得到他呢?”


    “江西,其實陛下早兩年就已經著人盯著了。”他的嗓音沉而穩:“江西參與其中的官員不下三十人,能與秦慧說上話的人不多,卻不是沒有。就如你所說,未免關鍵時候被利用做了替死鬼,總有官員會留有足夠的證據讓上頭的人保住自己。”


    灼華揚眉,“所以,其中有人是陛下安插進去的心腹是不是?”


    “聰明!”他低笑一聲,與她說話就是這麽一點就透,“可惜了,收集到了證據,消息剛送進了京就被秦慧的人察覺了,還不等我們過去就被殺害了,死無全屍。”


    灼華默了默,長長一歎,“當得忠烈二字了。”


    徐悅無聲的歎息蔓延出來:“為褒獎其功勳,陛下恩蔭其子世代襲承正四品僉事職。”


    人死燈滅,那些榮耀說白了與本人也沒什麽關係了。


    灼華想到那位大人,不免心下微緊,他辦的都是陛下最為急切的差事,每每離京,迴來時總要掛些傷,從前沒那麽在乎,但凡聽到他要出去辦差,還是靜著心給他收拾東西,看到他傷了不過叱他一句不夠小心,可經此一遭,卻發現自己竟是如此的膽小,也發現自己現下對他的在乎似乎早超越了心中以為的程度。


    他仿佛成了她心頭的一塊肉,是熨帖的,也是最柔軟的,受不得一點相侵。


    如密密的絲線勒在了心尖,一圈又一圈的沉悶的厲害,她極力的想要撇開那些念頭,卻好似到了傍晚了夜色便一定會暗下來一般,烏黑的色澤冷不防滴在了清澈透骨的水中,難以抑製的傾散而開,“徐悅……”


    她那一聲眷戀的微顫,激的他心田無限溫柔碧波似的蕩漾著,大掌一下下撫在她因為有孕而急遽消瘦的背脊上,“放心,為著你和孩子,我必十二萬分的警醒著。我們會在一處,一直到白首。”


    窗外風漸濃,撩起幔帳,投進一陣柔和光暈一陣微暖的風,那股微暖恰似一隻有力又溫柔的手掌,撫平了她心中的不安,二人四目相對,脈脈溫情了好一會兒。


    “他把證據藏在了哪裏?”


    徐悅低笑了一聲,含著閑適的滿足,默了會兒才道:“封在壇中,沉在了……茅房。”


    灼華聽著,想起了那枚玉璽,也是笑了起來,心頭忽起了一陣惡心,幹嘔了幾聲,眼角逼出了幾絲晶瑩水光,“難怪你能找得到了。”


    徐悅喟歎的笑著,“可不是。”溫柔的替她順著心口,掌心在豐盈處頓了頓,“是否,長大了些?”


    灼華嗔了一聲去拍他手,眼眸中皆是晶燦燦的甜蜜影兒,嬉笑一聲道:“可不得存著孩兒的口糧麽!”


    徐悅“咦”了一聲,眼眸中含了山嵐的笑意,“你想自己哺乳?”


    她高興著也傷懷著:“或許就這麽一個孩兒了,我想給他我能給的一切。我希望他同我是最親近的。”


    他自來是允她自己能給的一切的,“都應你。”


    灼華一笑,抓著他的衣襟聞了聞,那樣的味道能使她安心:“徐悅,你身上的味道真好聞,你不在家的時候我便讓秋水點著旃檀,仿佛你就在家陪著我一樣。”


    徐悅聽著她的話,心頭歡喜,亦濃烈了眷戀的愛意,“若是可以,我也不想離開你們母子半步。”


    “那怎麽行!你是徐悅,是個有能耐的人,如何整日困在內宅之中,我喜歡看你振翅高飛,我雖是女子,定也是不輸你的,我希望同你並駕齊驅,而不是因為我讓你落入凡塵。”最好的關係,便是相攜向著高處走,她悠悠緩緩道,“我會在你不在家的時候保護好自己、保護好孩子、也保護好這個家,在你在家的時候權權托付你來照顧,仰賴你、信任你。”


    徐悅看著她露在眼底的側臉,小小的、溫柔的、脆弱的,心底卻是激蕩著,仿若一陣春風放吹過枝頭的錦繡花苞,枝頭搖擺著開出一樹樹輕盈的、美麗的花朵,柔軟的芬芳充斥著他的一顆心。


    這大抵就是他喜愛她的原因,盡管脆弱著卻從不會軟弱。她有絕對的才智應付一切,卻不會自傲驕矜,在他身邊時每每露出小女兒的嬌弱讓他去保護。她喜歡他的陪伴,卻從不任性的將他拖在身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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