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華迅速搜索腦中武將的名字,與前世經驗結合分析,避開功高震主的,再避開五皇子及身後武將一派的。


    顯然五皇子自己已經軍功累累,皇帝並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兒子再有戰功,而有威脅到自己皇位的機會。若此番五皇子再有大敗北遼的功績,朝臣必會上奏請求冊封太子。若支持五皇子的武將立下戰功,那麽他的支持者將會徹底壓倒其他皇子的。而皇帝正當盛年,並不會希望這麽早立下儲君。如今,他更希望皇子間自我掣肘,形成穩定局勢。


    心中一思忖,灼華淺笑平緩而篤定:“左都督洪文亮。遼人多勇猛,擅近身戰,徐悅一杆長槍所向披靡,有萬夫莫當之勇,可為副將。五千營大將軍傅潛,武藝高強而有謀略,去年京都之亂中,以五千兵力與五皇子橫掃京中叛軍,不可謂不驍勇,亦可為副將。當初戰南楚、平曲沃、援昆陽,可見右侍郎公孫忠錦心繡口,智勇雙全,可為智囊。”


    “洪文亮……”皇帝將筆一丟,似笑非笑的望了眼屏風,一手撐在龍椅的扶手上,身姿微傾,頗有要長談的架勢:“亦將亦帥,熟悉遼軍的陣法布防,確為上上人選。可左都督與晉元海不對付,即便將虎符交於洪文亮,怕是手下兵將也不肯聽憑調遣的。此戰於我周非同小可,若輸,被蠶食分隔的就是我大周了。隻能勝,且得大勝!”


    看到皇帝的目光似有一瞟,便知那屏風後是有人的,大約便是洪文亮了,灼華輕輕舒了口氣,還好,名單沒有猜的離譜去。嗅了嗅香料的氣味,灼華道:“童鶴關與虎北營二百裏不到。陛下有幾萬鐵騎,最是堅韌不過,八百裏奔襲有何難。”


    皇帝微微一皺眉,“棄童鶴關將士不用,調百裏外玉鳴關內的北燕、洺河大軍?”


    “倒也不必。玉鳴關不是有年輕將領肯戰麽。小將急於立功,這才正好。”灼華的目光落在暖陽微金的殿外,盛開的綠菊在光線下越發的翠翠如英,柔聲緩語道:“洪大人舊傷複發,未必是真。不過是明哲保身,不肯攪了渾水。大人血性英雄,怎會是求自身穩而延誤國安的平庸之輩。徐悅曾讚都督用兵如神,征戰如天雷,奔襲如蒼狼。若是陛下一聲令下,相信洪大人必是毫無猶豫的站出來,為陛下而戰,為大周百姓而戰的。”


    皇帝靜默不語,神色落在薄薄的青煙中,陰晴難猜,深沉的眼神直盯著灼華,半晌後忽道:“縣主於朝中大臣的情況,倒是了如指掌啊。”


    江公公擦了擦冷汗。


    糟糕,皇帝這是要與她算這筆賬了。窺探監視朝中大臣,那可是重罪啊!臣是皇帝的臣,他可以監視,卻不能被旁人監視,尤其還是皇子外家中人。


    背上一熱,繼而寒來,有薄薄的汗沁出,黏膩了軟而滑的中衣,有刺刺的感覺,灼華垂首行步案前,跪倒納頭便是一拜,堅硬冰涼的青玉磚石硌得膝蓋生疼,“陛下恕罪,避災禍,不得已而為之。”


    聽她直言不辨,態度還算誠懇,皇帝掀了掀嘴角,除了一句“膽子真大”,倒也無有再說什麽,便讓起了,“繼續說。”


    灼華退至一旁,目色落在青玉地磚上的細碎裂紋蜿蜒無有盡頭:“此戰,於北遼而言亦頗為重要,一是未震懾周邊小國,而是壯北遼之軍心,是以耶律恆重必將親自領軍。這兩年元宜多有研究北遼各將士的戰法,耶律恆重此人極有膽魄,崇尚孫子兵法,擅陣戰。”


    皇帝揮了揮手,江公公上前扶著灼華又坐下。


    背上冒起的冷汗漸漸微涼,灼華感覺喉間微癢,輕輕咳了兩聲,江公公知情識趣,立馬喊了小太監換了熱茶來。


    灼華稍稍呷了兩口衝淡想咳的衝動,方緩緩道:“這些年北遼之軍招兵買馬鑄造兵器盔甲、養精蓄銳,又多派暗探潛伏我周地,對我國力、軍力甚至大臣的心思都頗為熟悉。元宜猜測,耶律恆重對我軍諸位將軍的行軍布陣亦多有研究。兩軍交戰,定要膠著多時的。”


    皇帝問道:“耶律恆重若出戰,縣主可有應戰之良策?”


    灼華開始懷疑,皇帝是不是不信守住北燕又她一份心思,這是在試探她?手指無意識的磨砂著,細想了想,說道:“軍車鐵騎打頭,步軍居中,攻城器械居其後,從正麵進攻。”


    “我軍直奔遼之城下?”屏風後傳出一聲鏗鏘,一高大魁梧身影走出,正是左都督洪文亮,他麵色肅正,似乎對灼華的計策不大讚同,道:“若是遼軍全麵迎戰,虛以主軍,而兩側合圍以精兵重將,我軍哪怕鐵騎勇猛,也將危矣。縣主須知,我軍長途奔襲,體力有耗損,即刻開戰乃是用兵之大忌。”


    “非也,兵法雲,兵不厭詐。我軍主動約戰,擾亂敵軍思緒,正好引其入套。狼入羊群,美哉。”灼華起身行禮,繼而問道,“我軍主動出擊,若洪大人為遼軍主帥,該當何想?”


    洪文亮負手沉思,似在細想敵軍之兵力和戰力,半晌後道:“以我對耶律之了解,及對兵書之理解,縣主此舉是想引出主力出戰。遼軍應戰,必會空虛主軍,兩側伏重兵,誘敵深入後,兩側合圍,遊騎斷尾。”頓了頓,他問,“屆時困境,縣主該當如何?”


    “左都督所言甚是。而我們還有兀良哈的鐵騎,使其五裏外壓陣,此乃我軍真正主力,前後夾擊,斷遼退路。前軍對遼虛陣,定能拿下大遼半月關下盛運郡、朝陽郡,更是切斷援軍。”灼華的說的十分自信,全然跟得上洪文亮的提問,棕色的眸子在應對間耀起灼灼的明光,“兀良哈鐵騎殺出,此時遼軍定會分兵應戰,我軍前軍即刻迴師,正好與遼軍成正麵決戰,此刻遼軍便是被動迎敵了。近身戰,哪怕遼人兇猛,我軍將士也不是吃素的,他們沾不到便宜。”


    洪文亮聽罷,頗為震驚,便是他麾下大將也未必能出如此良策,這小小女兒家竟有這般膽識和見地,的確令人驚歎。原以為北燕之戰中,她的功勞會有誇大,如今看來,或許還是說的輕了。


    思量幾許,他卻又道:“兀良哈為縣主算計,損失半數兵力,如何肯再為大周而戰?”


    灼華看向皇帝,淺色的眸子裏蓄著笑意,滿是狡黠,“國有大戰,陛下體恤百姓,必會裁撤宮人,那麽多嬌嫩宮娥,也有個好去處了。有了妻子,就會有孩子,有了孩子,便會有軍隊。生生不息。”笑了笑,挑眉又道,“如何是為元宜算計的,此乃兀良哈臣民心之所盼。”


    皇帝先是無言,麵無表情,繼而朗朗一笑,與洪文亮道:“洪卿,服否?”


    “文亮拜服。”洪文亮不住的打量灼華,“怪道我家夫人對縣主念念不忘。”


    灼華:“……”


    洪文亮說道:“真該叫公孫大人一道來聽聽。”


    “左都督豈知下官未至。”


    右側小室內又走出一文士,麵貌平凡,眼神卻是十分明亮,一把山羊長須與國公爺的頗有幾分相似,身板略痩,一身寬袍倒是有幾分魏晉仕子的瀟灑之氣,正是兵部右侍郎公孫忠是也。


    灼華:“……”


    她又不是新晉小官忽然閃爍光芒,重用之前需得考研是否有真才實學,用得著皇帝親自上陣又帶心腹一並的,探她是否腹中有墨水麽?


    難不成她無有良策謀略,還要收迴縣主之位不成?


    冬日的風徐徐吹進殿中,堆雪輕紗緩緩揚起,似水蘊漾,問我何知?前世所賜。


    前世皇帝決意征戰北遼,便是洪文亮為主將。那一戰耗時一年半,依舊打不下北遼之半月關,雙方虛耗不下,最後李彧奉命監軍作最後一戰,她隨之出征。那一戰的計謀之大概便是她所出,後經公孫忠加以詳細,再付諸實戰。


    那時帶出去的三十萬大軍隻剩十八萬,亦可險勝,若是此番兵力足夠時一舉攻打,該能大勝矣。


    灼華之策皇帝與兩位大臣覺得頗為有用,繼而需要關起門來好好商議細節,便讓她退了。灼華心中直念阿彌陀佛,離開禦書房的腳步格外輕快,她還擔心皇帝心血來潮便要叫她去監軍,那就搞笑了。一場仗就險些要了她的命,再來一場,那就真的有去無迴了。


    她還想多活幾年呢!


    江公公親自送灼華去老太太那處,出了禦書房,老人家擦擦汗,細聲舒歎的與灼華道:“奴婢瞧著縣主倒是頗為鎮定。可調查朝中大臣之事,小娘娘也敢在陛下麵前承認。若是陛下怪罪,縣主可是要吃罪的。”


    “天子威重,如何不緊張。”灼華攏了攏披風,笑了笑,溫溫軟軟道:“鎮皇撫司的大人們遍布大周國土,我等做了什麽陛下如何不知,若是不承認,豈非欺君?元宜無有他意,一切隻為保護自己與家人平安,僅此而已。”


    江公公點頭,忍不住的多看了她幾眼,隻覺得這個小小姑娘竟還是這般護著家族的,愈發覺得她的心裏頭定是住了個強大的靈魂。


    閑話幾句,江公公又問道:“縣主如何曉得如此之多?”


    灼華垂眸淺笑,這是替皇帝問話了,“妾認得些來往於多國行商的大商。大商者,市井之中眼線眾多,自是曉得旁人不知的消息的。妾於詩書文章不通,偏愛讀些遊記兵書。無事時便紙上塗鴉陣法,今日於陛下麵前倒是班門弄斧了。”


    江公公笑眯眯的眼畔有深深的紋路蔓延,讚道:“縣主謙虛了,便是左都督與公孫大人都誇讚的,那便是大才。”


    繞過禦花園,正要往泰安殿去,一服飾精致的女官從廊下迎了過來,對著灼華和江公公福身行禮,笑道:“縣主大安。江公公,皇後娘娘請縣主去椒房殿說話呢!”


    江公公似有猶豫,含笑道:“陛下讓奴婢送縣主迴泰安殿,定國公夫人想是等著急了。”


    女官嘴角掛著笑,對灼華道:“奴婢已經與定國公夫人迴了話了,晚些時候會親自送縣主去泰安殿的。”


    灼華淺笑應下,“好,煩請姑姑帶路。”皇後召見哪裏能躲,便是躲得了今日也躲不了明日,便與江止道,“陛下跟前不好缺了公公伺候,公公請迴吧!”


    一路七拐八繞,灼華倒是十分熟悉的,畢竟前世在這宮廷行走也是經常。兩側的紅牆在幾年的詭譎風雲之下有了斑駁的姿態,映著天光燦爛,深沉的好似要燒燎起來。


    沿路上宮女太監皆是垂首迴避,在宮裏啊,等級何等森嚴。可即便是最低等的淨軍,卻也能隨意的踐踏冷宮中失寵的妃嬪。


    灼華笑笑,高高在上的太子妃,跌入雲泥之中的冷宮娘娘,她嚐過宮裏所有的人情冷暖。今世,無論如何也要走出一條不同的路來。


    進了椒房正殿,皇後已經在木雕的月門之後的青鳳交椅上坐著了。


    皇後年逾四十,因保養得宜看起來不過三十出頭而已。容色中等,勝在氣質出眾。一身寶藍色寬袖袍服,點翠的鳳頭冠上垂下一顆明珠,雍容華貴。


    “元宜見過皇後娘娘,娘娘千歲金安。”灼華斂衽下跪,行了大禮。


    揮退了宮人,皇後沒有叫起,垂眸看著她,默了許久,問道:“周恆之事,你可有話說?”


    灼華背脊挺直,微微垂首,發簪上長長的流蘇垂到頰邊,輕輕點著臉頰,微涼而慶幸,平淡而敬畏道:“如此,挺好的。”


    皇後張口欲言,可是對著眼前纖弱的小小女子終究說不出什麽重話,歎息一聲,威嚴的聲音緩了下去,道:“到底還是孩子啊!起來坐吧!”


    灼華謝恩起身,足下無聲踏上太師椅的踏板,垂足而坐,身資端正,唯有恭敬而無有惶恐之意,微微測過身,目光從容的看向皇後道:“元宜雖年幼,卻也曉得什麽樣的支持會讓他們更快活。娘娘,您發覺周四公子有何不同了?”


    皇後閉目,眉頭微鎖。


    有何不同?便是笑起來的時候,多了一份心滿意足的意味。


    “他很快活,無時無刻都沉浸在快活之中。當初安頓兀良哈的時候,何等困苦艱難,他卻總是很快活。”想起他一臉憔悴,卻似孩子一般撒嬌耍賴的掛在焯華肩上的樣子,灼華笑了起來,“我家哥哥自幼體弱,常年吃著湯藥。外頭的風言風語,家人的不理解,他斷了湯藥本是要死了,可如今他可以與四公子過百招而不喘了。周四公子看起來肆意乖張,可他是最執拗的性子,若是我家哥哥沒了,他即便活著,心也沒了。”


    “隨心而為,隨性而為,是要付出代價的。”皇後的聲音沉穩無波,有淡淡的無奈,“並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他們的。”


    “為什麽非要他們去理解呢?”灼華以一泊清明閑和靜靜迴視皇後,“作為家人、親人,我們理解他們就夠了。他們的痛苦從來不是來自旁人,而是我們。”


    皇後在深宮中二十多年,深知家族的支持對一個無助掙紮的人來說有多重要。可他們這樣的關係終究有悖於常理,他們之間的情意,當真堅韌到可以擋住任何鄙夷和抨擊麽?


    這群孩子,太天真了。


    “倘使,他二人無有結局,當如何?”


    灼華沒有答案,她們誰也不是他們,會如何誰也不會知道結局會如何,便是他們自己也不會有答案。既然有了決定,堅定的走下去便是,沒有哪一條路會是一帆風順的。


    泥濘也好,風雨也罷,有人陪著走,總比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好多了,不是麽?


    灼華含笑反問皇後:“女子遇人不淑,所托非人,又當如何?”


    皇後啞然,這樣的例子在皇室之中還少嗎?若是尋常百姓家,或許還能換來一紙和離,從此兩廂各走一邊。可皇室中的女子被辜負了,也隻能是被辜負了。


    痛苦、孤寂,傷心、流淚。


    唯“忍”字一路到底。


    “他們是男子,原比女子灑脫的多。無有結局便各自東西,若迴首說起,好歹也不留遺憾了。否則,咱們誰去擔他們一生的遺憾?”灼華神色間鬱鬱青青的和澤溫潤:“元宜所做一切,不敢說都是為了家人,但我願意讓自己不斷的強大起來,保護他們,擋去能擋去的一切閑言碎語。”


    皇後擰眉垂眸,似乎在竟似,半晌後豁然開朗,笑了起來,“是本宮所思太過了。”


    她是皇後,在後宮中謹言慎行,為的不就是在家族需要的時候,成為他們的後盾麽?她的侄兒,自該是最灑脫的,又無有傷天害理,隨心、隨性,有何不可?


    灼華淺淺的笑著。皇後不是不想支持他們,而是她在後宮中待得久了,什麽事情都會想的很遠、很周全,她希望她的親人不受傷害,所以她希望他們不要去嚐試這條一看就不會很好走的路。


    可是,誰的一生能夠順遂無波瀾呢?


    痛一下,苦一下,再在迴味中尋得一絲甜蜜,人生才能更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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