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方氏笑起來很是斯文有氣質,一支赤金如意簪挽起齊整的圓髻,翡翠耳墜通透圓潤,著一身絳紫色的縷金線暗紋衣衫,沉穩又貴氣。


    揚起最親切溫柔的笑,灼華緩步迎了上去。


    蘇方氏笑容親切,握起灼華的手輕輕拍了怕,神色便如許久未見的親長慈愛,含笑道:“幾年不見瘦了也高了,愈發好看了。可還記得我?”


    灼華斂衽福身,裙裾不動,溫柔可親的問安:“蘇少夫人安好。”微微一笑便如白梅迎露的幽淡,“灼華失禮了,也未曾去前頭迎一迎。”


    蘇方氏體貼道:“無事無事,你要招唿著也是走不開的,靈姐兒來也是一樣的。”


    沈焆靈朝灼華嬌嬌一笑,一雙處處秋瞳帶著興奮的水色,瑩瑩有光,轉而又去了旁處與客人說話。


    灼華看著蘇方氏衣料上的青藤纏枝,好似那藤蔓可以伸展去到無盡處,細細密密的纏繞在眼底,叫人生厭。


    “我剛從老太太出過來,遠遠聽著熱鬧就叫了侍女帶了我進來。”蘇方氏姿態親密,說著話間便猶自撫過灼華的鬢邊發簪,好似自家長輩般親厚,“好孩子,為著這迴的席麵累著了吧,眼下都起了烏青了。”


    按下不適,維持著得體的笑,灼華語氣恭敬,態度沒有半分主客間的逾越,澹笑道,“還好,都是祖母和姐姐們在打點,我不過趨奉左右罷了。”


    蘇方氏貌似在尋人,眼神繞著眾人打量了一圈,有些失落的收迴眼神,問道:“怎麽不見我那小姑子?”


    終於入正題了!


    灼華嘴角的弧度微微上揚,卻不做迴答,隻靜靜的看著她。


    “這麽些年不見,世子掛念的很。聽聞她身子不大好,陛下那頭就要開拔,卻急吼吼的叫我先來看看。”蘇方氏朗聲一笑,道:“叫她出來我見見,也好囑咐幾句。”


    灼華麵上露出幾絲尷尬,又好似微微猶豫,幹巴巴的迴道:“這會子,不方便。”


    “你們兩個是自來的親厚,為著照顧你她可是……”蘇方氏話留一半,隱隱帶著威脅,又故意吊高了尾音,使得一旁說話的人都停了下來往她們二人出看了過來。


    灼華似愣了愣,微微皺了皺眉,略有不悅道:“情分是情分,規矩是規矩,蘇少夫人,一碼歸一碼。”


    蘇方氏不理她的拒絕,緊著念了聲蘇氏的閨名,又說著,“我這個小姑子自來就是個能幹的,娘家的時候幫著母親裏裏外外也是張羅妥貼,你年紀小,不經事,老太太不愛理庶務,不若叫她出來給你搭把手。”


    初秋的陽光冷白,落在眼底便有了冷淡的意味,灼華斂下眼簾,裝傻充愣,“還好,不累。”


    蘇方氏幾不可見的皺了皺眉。老太太不在場,沈煊慧不過是個庶出自是沒資格說話的,她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應該很好糊弄才是,偏生覺得對上沈灼華時竟有些一拳打在棉花上的無力感。


    她輕輕笑了起來,拿著好似打趣的口吻說道:“有什麽不方便的,咱們都是一家人。”


    聲音不大,隻是此刻人都聚在一處,不少人聽進了耳裏。周圍的說笑聲立馬輕減了幾分,眼看著這邊突然的安靜,氣氛慢慢的擴散開來,連著男賓處也安靜一片,無數道目光射過來。


    大家麵上假裝不甚在意,卻都豎著耳朵聽著。


    也不少貴婦暗暗搖頭,覺得蘇方氏失禮,哪有主家辦席麵叫個姨娘出來見客的道理。


    大夥兒對於蘇氏管家之事多少都是有些明白的,隻是沈家不捅破,別人也當不知道而已。竟不想蘇家少夫人竟在這樣的場合拿出來說嘴,一點侯府氣度都沒有。


    不遠處的顧華瑤和鄭雲婉有些焦急,皺著眉幾乎是瞪視的盯著蘇方氏,這樣的場合主家是不好跟客人下臉子的,偏那蘇方氏好像看不懂眼神似的,緊盯著沈灼華。


    她們就擔心沈灼華年幼,頂不住緊逼真把蘇氏叫出來。蘇氏即便庶出,可如今兄長成了侯府的世子,又是正三品的官職,過了明路的事情沈家便是不能輕易反悔了呀!


    顧夫人倒是十分淡定,緩緩道:“不用擔心,想必她是能處理好的。”


    秋風習習,拂動了垂在耳邊的細細流蘇下墜著的珠子,映著冷白的天光搖曳了一抹瑩瑩光點在灼華的臉上,是澹澹兒的微冷,幽幽一笑道:“……是。”


    蘇方氏心裏一喜,緊著便喊了沈焆靈的丫鬟去請蘇氏出來。卻又聽沈灼華一本正經道:“蘇大姑娘進宮做了貴人,與淑妃娘娘做了姐妹,咱們沈蘇兩家可不就是親戚了麽!”


    此言一處,男席處陡然噴出了幾聲笑。


    顧華瑤對她裝傻充愣的功力表示了目瞪口呆。


    小妾和小妾的本家,算的哪門子親戚?


    可兩人在宮裏又是姐姐妹妹的叫著,細細算來,半吊子的親戚,沈灼華也沒說錯!


    那廂蘇方氏笑僵在臉色,一口氣憋住,她當眾捅破窗戶紙為的就是讓沈家騎虎難下,原以為小丫頭年紀小必是不懂其中利害的,又欠著蘇氏那樣的人情,叫自己三言兩語的誘導、緊逼,一定會把蘇氏叫出來。隻要過了明路,蘇氏這個主母便十拿九穩了。


    哪曉得情勢不隨她的計劃,這小丫頭竟充的一把好愣,還將她也當成傻子愚弄了!耳邊不輕不重的傳來幾聲嗤笑,她麵色幾變,幾乎咬碎銀牙。


    可她到底不是麵子嫩的人,幾番勾唇調整了情緒,又擺出一副親熱表情,道:“何止,親上加親也是有的。”


    灼華溫婉的笑著,抬手握住不住搖曳的流蘇,盯著蘇方氏瞧了會兒,仿佛突然了悟了一般的“啊”了一聲,目光從沈焆靈麵上掠過,笑語晏晏道:“恭喜蘇少夫人和……了!”


    若說方才的笑聲還有些克製,這會子便是毫無壓製了,有幾個年齡小的直接笑的直不起腰了。


    沈煊慧、顧華瑤之輩的姑娘,幾乎都要對沈灼華豎起大拇指了。


    妙,實在是妙!


    你不要臉皮的步步緊逼,我笑意不減的裝傻充愣,與你驢唇不對馬嘴!


    有本事你直接喊出來,你要真敢喊,沈家當即扯出文書將蘇氏掃地出門。


    主家續弦也好,扶立繼室也好,哪由得姨娘和外家拿捏的,給你們臉麵卻想著蹬鼻子上臉,那就別怪主家收迴一切臉麵。尤其還是定國公府這樣的門戶,真要給你們做了主去,豈非要笑掉整個有爵人家的大牙了!


    沈焆靈麵色乍青乍白,眼中興奮漸次成了刺骨寒意,兀自將自己凍的渾身發顫。


    “鐺鐺鐺”!


    戲台子上響起了鑼鼓聲,灼華笑瑩瑩的招唿著大夥兒坐下看戲。


    蘇方氏順坡下驢,正打算坐下時忽想起使了丫頭去內院,還未去截住,心下一驚,趕緊起身使了自己身邊的媽媽去截人。


    眾女眷們正覺得失望,不想一迴頭就見蘇氏現在了園子裏。


    蘇方氏瞧著自己的貼身丫鬟攙著蘇氏出現,饒是再鎮定也麵色發白,晚了一步啊!


    沈焆靈騰的站起來,晃了晃,搖搖欲墜。


    眾女眷們表情各異,大底都是興奮,竟還有後續呢!


    灼華靜靜看著戲台上的角兒起了調兒,清脆婉轉的煞是動聽,嘴角挑著和婉從容的笑意,與身邊的客人說這話。


    你們想讓蘇氏出來,瞧,這不是出來了麽?


    沈煊慧一見蘇氏,驚了一跳,忙疾步過去,對著蘇氏低聲斥道:“今日辦席你不曉得麽,一個姨娘懂不懂規矩!竟敢往院子裏闖!”


    在場的哪還有不明白的!


    這蘇方氏和沈家姨娘是做好了局,拿捏著叫沈灼華年紀小麵子嫩,引著往裏頭鑽呢!誰知沈灼華年紀雖小,卻是個明白人,裝傻充愣的不肯鬆口,叫蘇方氏鬧了個沒臉,而那邊的做姨娘的以為一個圓滑的蘇方氏定能拿下沈灼華,竟然迫不及待的闖了進來!


    這下子不止是蘇氏和蘇方氏麵如土色,沈焆靈麵色硬生生憋成了紫紅色。


    笑話,她們成了天大的笑話!


    更可氣的是,她竟被沈灼華說成了要與表兄婚配了!


    怎麽可以,若是叫徐公子知道了,她哪還有臉去見他?


    幾乎是失控一般的,沈焆靈哭喊著,朝蘇氏嘶吼:“你出來做什麽!誰叫你出來的!”


    畢竟是自己一手打點的堂會會,弄得不好收場,沈家麵上也過不去。


    灼華慌慌張張的站起身,仿佛她也受了不小的驚嚇,忙指揮婆子將蘇氏拖了迴去,又讓沈焆靈的丫鬟把她攙扶了迴去冷靜冷靜。


    蘇方氏本也想跟著離開,卻被灼華拉住,麵上不動聲色的笑盈盈,眼底卻是陰狠冰冷。蘇方氏被她瞧著心底莫名的心驚,掙紮了幾下,最後竟被她拖著坐下了。


    台上敲敲打打,唱的無比熱切,八月的天兒微涼舒爽,蘇方氏卻感覺自己猶如置身冰天雪地,四麵八方射來的目光叫她如坐針氈。


    她嫁入永安侯府十多年,憑著自己的手腕從婆母處奪了中饋,庶子女和妾室叫自己打壓的如同貓兒狗兒一般聽話,如今卻敗在一個黃毛丫頭手裏,簡直是恥辱。


    蘇方氏忍不住想逃離,灼華一把將她拉迴了座位,笑意淡淡的,仿若暖陽投在了冰麵上:“少夫人給我惹了這麻煩就這個走了?還是陪大家把這場戲看完罷!”


    蘇方氏麵上鎮定,心裏到底還是壘起了鼓,垂眸看著袖口上銀線繡著的萬字福壽紋,動作間映著天色閃著一星星的光,一針針的刺的腦仁兒疼,“侄女兒說的什麽,我不太明白。”


    灼華笑意不減,纖長的手搭在蘇方氏的手腕上,幾年舞鞭之下力道不小,天光在她身上渡了一層冷白的光暈,淺棕的眸底有寒星微閃,叫人瞧不清她在想什麽,“臉麵這東西不就是你給我捧著,我再給你捧迴去麽。小女這是第一迴理事,何苦非要來下我的麵子,拿著不該說的來說?蘇少夫人,好好看戲吧,不論有什麽話,待客人走了到老太太跟前兒再說。”


    內院裏崔氏聽著長天頗為生動的轉述,一盞茶定在了手心裏,憋了老半響後竟是哈哈大笑起來,手中這才突然感到一陣燙,“哎喲”了一聲。


    陳媽媽趕緊接過茶盞。


    老太太拿帕子拭了拭手,瞪大眼問道:“那小魔星竟這樣把蘇方氏給悶了迴去?”


    “可不是!”長生兩眼放光,幾乎把崇拜二字寫在了臉上,“那會子蘇家少夫人還想溜,被姑娘一把拽了迴去,現下正如坐針氈的杵在戲台子最前頭看戲呢!”


    老太太點了點頭,“是你家姑娘把蘇氏叫出去的?”


    “哪能啊!這樣的把柄咱們可不會留給旁人,是蘇方氏身邊兒的侍女!咱們不過是沒有人攔著蘇方氏身邊的人去叫蘇姨娘而已。”長天揮舞著手,連說帶比劃的,“她們盤算打的好,以為咱們姑娘年紀小好拿捏,又拿著流產的事兒說嘴,沒得去通氣兒,蘇姨娘自己個兒就闖進了園子裏。”


    “沒人攔?”


    長天雙眉聳啊聳,“蘇姨娘進院子咱們可是攔了的,丫鬟攔著的時候奴婢正帶著劉經曆家的姑娘如廁迴來,還看了個正著,自以為得了姑娘情分,信心十足的,哪裏攔得住啊!”


    崔氏微微斂了笑意,又有些不放心,“可別把人惹急了,鬧出亂子!”


    長天激動的揮了揮手,快意道:“老太太放心,倚樓和聽風都跟著呢!還有那麽多的貴客在,姑娘吃不了虧的!”


    “這丫頭,從前還真是小瞧了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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