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元殿比鄰福寧殿,相距不過百十丈。坐在福寧殿小書房裏,推開側壁的窗欞,便能望到慈元殿的主殿。晨昏之時,主殿內燈火亮了,還能依稀望見殿中往來的人影。


    淩勵進殿去看過一次,以殿內光線昏蒙為由,讓宮人在穆妃寢榻一側加了一組燈架,於是每每入夜,他便能望見被燭火投照在紗窗上的她的影子。她幾時入睡,幾時起身,他足不出戶,也一清二楚。


    沈著到小書房議事,總見淩勵掀開側壁窗欞前的紗幔往外窺看,直到有一日他在書房等候時也去那裏望了一下,方才發現其中玄機。


    他不由得暗自搖頭。陛下愛穆妃,雖近在眼前卻難以靠近,可謂咫尺天涯。自己與金瑤雖無法朝夕相守,卻好歹心意相通。


    不單後宮之事令淩勵煩惱,自從吏治改革以來,前朝諸事更是暗潮湧動,兇險不斷。一些丟了官職減了薪俸的恩蔭官員與削減了歲俸的宗親勾結起來,處處阻擾新政推行。若是明著來,依著淩勵的性子,也是見招拆招,並無大礙。難的就是這些人玩陰的,淩勵能感覺到症狀,卻抓不著背後的主使,除不盡病根。


    “陛下,科考改革法一出,下麵群情激動。我們的新法在明經基礎上增加了策論、法理,不單備考多年的士子反對增加科目,就連學堂裏的先生也有些抵觸,認為新法弱化了經義,動搖了治學根基……”


    聽著沈著的匯報,淩勵有些頭疼。治國與帶兵打仗完全不同,打仗有明確的敵人,即便敵人狡猾兇殘,畢竟目標就在那裏,可以去琢磨破解之法。治國卻無定式,下發的國策往往牽一發而動全身,有時舊疾未除又添新病,煩惱不斷。


    為此,淩勵特意將舒世安請進宮來,細問治國良策。舒世安道:“治國並無良策,隻能因勢利導,順勢而為。”


    “請舒卿為朕細解。”


    “荀子將百姓比喻為水,水的特性就是自上而下、自高至低流瀉。要防止河水漫漶橫流,疏導清淤非常重要。陛下現今推行之法,便是對症而下的清淤之法。然而有些河道年久失修,還有些地方因地震山崩,地勢已經發生了巨大變化,這便需要開渠引水,另尋他途。”


    “舒卿提的均公田、厚農桑、減徭役、興百業之策,可是他途?”


    “臣提出的這幾策,與陛下推行的吏治、科舉改革,都是對症的清淤之法,無非是一則對百姓,一則對官僚,一則徐緩,一則急進而已。”


    淩勵急切道:“那舒卿所謂的他途,具體為何?”


    “臣也不知。”舒世安搖頭道。


    “朕誠心問政,舒卿卻說不知?”


    “臣的確尚未想出更好的辦法。南越建國一百五十餘載,曆代君臣鞠躬盡瘁、群策群力構建了如今的治國體係。臣以為,這套體係雖非至善,卻也實用。”


    淩勵皺起了眉頭,“舒卿的意思是,朕的改革多此一舉?”


    “臣不敢。臣隻是覺得,治國與治軍不同,鐵血手段、雷霆之法外,還應恩威並施,和風化雨。”


    “舒卿認為,朕應該對那些屍位素餐的祿蠹之輩和風化雨?”


    “臣明白陛下想要整飭吏治的初衷,可是自古有言:水至清則無魚,陛下希望這南越的天下,是水草豐美、魚蝦滿塘的泥塘,還是靜水無波、清明無垢的水井?”


    淩勵突然笑道:“舒卿,這兩者之間,並不相悖。朕要百姓的生活水草豐美、魚蝦滿塘,也要南越的官場靜水無波、清明無垢!”


    舒世安愣了許久,方才躬身道:“是臣淺見了。”


    “非也。是舒卿的見地啟發了朕。舒卿的新策與朕的改革,原本就是一體的,應該同步並進。朕明日便與朝臣商議舒卿的新策,爭取盡早推行。”


    舒世安瞪大了眼睛。他未曾料到,在吏治、科考改革遇阻的時刻,淩勵竟還要推行他的新策。


    見舒世安不解,淩勵又道:“舒卿所謂的他途,朕以為這便是其中之一。”


    “陛下高見。”舒世安頓時反應過來,淩勵這是要用新策轉移群臣和百姓的關注點,當即佩服不已。


    若說淩勵的吏治、科考改革是雷霆之法,那他的富民新策便正是和風化雨之手。


    這一刻,舒世安才真正感受到永靖新帝與先帝之間的巨大不同。


    君臣討論國事結束後,舒世安起身告辭,淩勵卻留他一起午膳。席間,他給他講了舒眉前陣子一門心思要想墮胎之事,嚇得舒世安忙忙起身請罪。


    “此事也是朕有錯在先,舒卿不必自責。朕今日留下舒卿,是有事相求。”


    “陛下吩咐便是。”舒世安惶恐道。


    “阿眉性情執拗,一旦認定的事,難有轉圜。朕怕她想不通,走了極端,想請舒夫人入宮陪產,一來多多勸慰她,幫她紓解心懷;二來也幫朕照應著她,避免再生出意外。”


    “臣遵旨。”舒世安忙忙應下。


    “多謝舒卿。”淩勵以茶代酒向舒世安致謝。


    後妃生產,娘家人入宮陪產也是有先例的。舒眉沒了娘親,讓祖母陪產也合情合理。三日後,梁氏便帶著她精心挑選的幾個經驗豐富的嬤嬤入宮了。


    舒眉見到梁氏的第一眼,十分驚喜。可當她看見霍成領著人,將梁氏慣用的起居物什也一股腦兒搬了進宮,臉上的笑容便僵住了,“阿婆,你要搬進宮來住?”


    梁氏身邊的丫鬟彩衣高興道:“是啊,娘娘,是陛下邀請老夫人進宮來陪產呢。陛下待娘娘真好,別的後妃陪產最多產前半月入宮,娘娘這都還沒顯懷,陛下就讓我們進宮了……”


    ——“舒眉,你給朕好好聽著,若是孩子有事,不隻是柏安,朕要你舒姓全族陪葬!”


    “他這不是對我好,他不過是怕我傷害他的孩子!”想起上次淩勵扔下的狠話,舒眉冷冷道。


    “你胡說八道什麽啊,他的孩子,難道不是你的孩子?!”梁氏已聽舒世安說過舒眉私下找人墮胎之事,見她還是這般拎不清輕重,當即便嗬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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