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寅時,鳴翠準時進來侍奉舒眉梳洗、更衣。待一應料理好,命內侍將舒眉送入停在中庭的馬車後,淩勵便牽著追風馬出來了,他一身甲胄在微明的晨曦中寒光熠熠,直如要出征一般凜然。


    “殿下今日不坐馬車?”跟著出來送披風的曹忠詫異問道。


    “不坐。”淩勵冷冷丟下兩字,翻身躍上馬背。


    曹忠這才反應過來馬車上正坐在舒世安的孫女,於是朝馬車邊的鳴翠尷尬一笑。


    怕路上舒眉身子不適,淩勵命柏安與車夫並坐同行。待柏安拎著藥箱爬上前座,淩勵便策馬出發了。


    天色尚未大亮,玄武寺通往永年宮一路的街巷一片靜寂。舒眉閉目聆聽著車窗外的馬蹄與風聲,心中一片哀慟。這些日子以來,她一直努力在克製,不讓隨行的柏安和其他人看到自己的脆弱。而今日穿上這一身素服,那壓抑已久的悲痛,竟洶湧襲來,痛徹肺腑。


    一會兒要隨淩勵哥哥上朝,現在不能哭。


    舒眉垂首咬著指節,極力忍耐。


    “我們車裏有病人,不能步行,迴頭殿下會向皇上稟明原委的。”車廂前傳來柏安的殷殷懇求。


    “有病還送進宮來?張平,去稟報太醫院檢視。馬銳,趕緊去通知指揮使,就說三殿下入宮了!”


    馬車不知何時已經停住,車廂外傳來嘈雜的對話聲。舒眉掀開車簾望出去,幾名侍衛正橫戟阻攔在馬車前。原來已到永年宮九卿殿外的下馬處了。按朝中規矩,所有入宮的人,都必須在這裏下了車馬步行。


    淩勵有過兩次縱馬闖宮的案底,此刻值守宮中的侍衛們都如臨大敵一般,迅速從宮中各個角落趕來攔阻。


    “讓開!”淩勵喝道。


    “殿下,請不要為難小人。若放了您的馬車進去,小人會掉腦袋的。”領班的侍衛被他的氣勢震住,當即矮了幾分道。


    “淩勵哥哥,我可以走進去……”怕淩勵為難侍衛,舒眉忍著腹部的隱隱疼痛,扶著車門咬牙走了下去。


    淩勵聞聲迴頭,看著舒眉那一身在晨風中翻卷飛揚的素白裙裾,眼前一亮。


    她竟穿了素服入宮!


    好得很!


    淩勵跳下馬背,幾步走到馬車前,躬身一把將她抱了起來,隨即便穿過林立的刀劍槍戟,在一眾侍衛愣怔的目光下,大步朝垂拱殿走去。


    晨光下,那明晃晃的銀甲鐵衣,那白皚皚的素服縞裳,竟如晴日下的霜雪一般耀眼刺目!


    那個女人是誰?她竟敢穿著喪服入宮?!


    那個女人和三殿下是什麽關係?他居然抱著她上朝?!


    侍衛們猜測紛紛,早已忘了上前阻攔。


    日光直射下,舒眉閉上了眼睛。聽著素服摩擦甲衣的簌簌輕響,聽著他胸膛裏砰砰有力的心跳,她心底的驚詫與忐忑反而平息了。在經曆了那場永生難忘的恐懼之後,這個一生中救過她兩次性命的男子的懷抱,令她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安全和溫暖。


    有微微的熱息在頸邊噴吐,猶如一片羽毛在往複撓撥。淩勵不由得垂首向懷中看去。晨光下,這個一身素縞的女子,麵色蒼白,長睫微垂,猶如初春的一樹梨花,輕柔而嬌弱。仿佛他隻要一鬆手,她便會隨風散落一般。


    措不及防的,他心底竟泛起了一絲內疚。


    “阿眉——”


    一聲突如其來的驚喚後,垂拱殿外的石階上,急匆匆奔下來一道身著朱紫朝服的身影。這個因悲傷而突顯老態的人,正是舒眉的祖父——當朝宰相舒世安。


    淩勵輕輕將舒眉放下地,再抬起頭來時,目光已若冰霜,“舒相,對不起,我得到消息後領軍徹夜奔襲,卻終究還是去得晚了些,隻救出了舒姑娘。”


    “……”


    舒世安前幾日已經得到安源方麵的一些消息,此刻親耳聽聞噩耗,一時悲痛欲絕,梗咽得不能成聲。


    “阿爺,爹爹和娘親他們——”舒眉在看見舒世安的刹那,壓抑已久的哀慟徹底決堤,她撲進祖父的懷中,失聲痛哭起來。


    “舒相,還請節哀順變!”


    “悲哀莫過白發人送黑發人,舒大人要保重身子啊。”


    “西犁那幫蠻子,越來越囂張了,竟敢為了點金銀掠殺我南越朝廷命官……”


    垂拱殿外抱頭痛哭的爺孫倆,打亂了整個早朝。上朝的鍾磬已經響過,錦衣正冠手持笏板的朝臣們卻都圍著舒世安祖孫,有的勸慰安撫,有的噓籲嗟歎,更多的卻是抱怨爭執。


    “西犁欺人太甚,我們早該給他們點教訓了!”


    “你說得倒輕鬆,西犁有鐵騎四十萬,我南越那群烏合之眾豈能應戰?!”


    “要不是你們這幫耍嘴皮子的窩囊廢阻攔,我南越大軍何至於此?每年都說財政緊縮要削減軍餉,建宮苑修寺廟卻頗為大方……”


    眼見武將與文臣們起了爭執,淩勵隻是冷冷旁觀,不置一詞。


    殿外的一片喧嘩聲,令在殿內等候群臣的承德帝早已坐不住,他下了龍椅走出垂拱殿,正瞧見玉階下一群文武大臣麵紅耳赤的爭吵著。他在殿外黑沉著臉佇立許久,階下群臣竟無人理會。


    “兒臣給父皇請安,父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見時機合適了,淩勵忽然跪地叩拜。他這一聲問好,咬字鏗鏘、渾厚粗獷,一群各執己見紛爭不休的大臣瞬間安靜了下來,紛紛側目看向淩勵。


    “兒臣私自還朝,實乃情非得已,還望父皇明鑒。”淩勵禮畢施然起身,將他在蘆城截獲蠻寇計劃襲劫安源的信息後,連夜帶兵趕赴安源擒寇的事情道出,隨即又轉向舒眉道,“這位姑娘就是舒都尉的女兒,也是唯一的幸存者,她目睹了整個過程。”


    舒眉聞言頓時哭拜於階下,“求皇上為臣女一家做主——”


    她病體初愈,清瘦蒼白,那梨花帶雨般的柔弱無助,令在場眾人無不為之測然。


    “你且將當日之事詳細道來,朕自會替你做主。”玉階下的女子年紀與玉瑤公主相若,承德帝看得也有幾分動容,言辭上不覺就溫和了幾分。


    “那日正值花朝節休沐之日,父親仍去府衙處理了公務。他原打算傍晚帶我們去城外的閑雲觀賞花,讓我和娘親提前做好準備。申時許有人扣門,我們想是父親迴來了,歡喜著去開門,卻不知門外懸著的竟是父親鮮血淋淋的頭顱……”舒眉哭著講述起那一日的經曆,幾度哽咽,悲痛欲絕。


    待舒眉說完,整個殿前廣場都陷入一片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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