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的行程中,淩勵雖再未過來看她,她卻每日都要掙紮著坐起來淨麵、梳頭。舒眉的這些轉變,讓柏安徹底放下心來。能有愛美的心思,說明她的身體當真恢複得不錯了。舒眉是他這些年來看過的最重的病人,也是唯一一個女病人。看著舒眉一天天好起來,整個車隊中就數他最開心了。


    這日午後,舒眉坐起身來喝藥時,留意到了柏安眉梢眼角不加掩飾的喜悅,不由好奇問他,“柏大夫可是有喜事?”


    “看舒姑娘一日好過一日,小人心裏高興。”


    “我好了,你就不用擔心軍法處置了,是嗎?”舒眉問道。


    柏安卻一臉鄭重道:“能治好舒姑娘,說明小人醫術進步了,可以勉強告慰祖父在天之靈了。”


    柏安自幼跟隨祖父學醫,他的人生理想就是像祖父一樣做個四鄰五鄉有名的大夫,救死扶傷,受人敬重。後來蠻寇來犯,他所在的柏家村一夜之間血流成河,他是被祖父藏在碾藥的大石窩中躲過了一劫。


    為了替家人報仇,他瞞報年齡加入了蘆城廂軍。進入軍營後,高強度的訓練令他難以承受,幾次新兵考核他都不過關,若非有同鄉兵士指出他會給人看病,他早就被丟出廂軍大營了。


    得知柏安的家人也是被西犁蠻寇害死的,舒眉氣得咬牙切齒:“西犁狗賊,簡直欺人太甚!”


    “終有一日,殿下會帶著我們殺過五花嶺,衝出迴風嶺,直叫那幫蠻寇悔不當初!”看起來文文弱弱的柏安,這一刻的眼神異常堅定。


    想起那個帶著滿身霞光衝入柴房來救她的男子,舒眉也堅信會有那一天。


    因舒眉的傷情比柏安最初預估的恢複得更快,車隊前行的速度也越來越快。一個月後,車隊就抵達了國都永定。


    在城西的安順門外排隊等候入城檢查時,淩勵再次登上了舒眉的馬車。


    舒眉正盤膝靠坐在軟枕上,就著車簾透入的夕光,埋首用蒲草葉編織東西。那碧綠纖長的葉子,在她白皙的手指間靈巧穿插,格外清新入目。


    “這是在做什麽?”淩勵看了片刻,問道。


    舒眉聞聲詫異抬起頭來,見來人是淩勵,竟顯出了一絲慌張:“淩勵哥哥?”


    淩勵的目光順著她遊移的眼神,落到了她正悄悄想要縮迴被褥裏的赤足之上。那光潔的足背上,足趾圓潤如玉,一枚枚貝形的指甲如若春日的桃花瓣兒。


    “整日待在車裏無聊,我請柏大夫替我采了些草葉,編了籠子可以養蟈蟈。”藏好了雙足,舒眉心神安穩了一些。


    想起在月桂樹上看見的那些籠子,以及那碎錦裂帛一般的陣陣嘶鳴,淩勵心底莫名湧起了一股煩悶。他冷冷開口道,“我明日入朝稟報安源流寇事件,你可願隨我入宮?”


    “入宮?”舒眉有些意外。


    “你祖父是個老頑固,我不希望他又用和親那一套來處理這次的事情。”


    淩勵的話說得如此直白,舒眉聽得一愣。她打小敬重的祖父,在他眼裏竟是個“老頑固”?


    不知她盯著手中的草葉愣愣在想什麽,淩勵等了好一陣未得到答複,以為她是沒聽明白自己的話,正欲再開口,便聽她輕聲道,“我不能穿這身衣裳入宮……”


    她身上的衣裳,還是上次在驛站避雨時找負責掃灑的婆子買的,布料粗陋式樣老舊不說,還大得離譜。她穿起來,就像是頑皮小孩偷穿大人的衣服一般,極為滑稽。


    愛美是女孩子的天性。淩勵皺起的眉峰頓時舒展了許多,“這個無需你擔心,我會讓夫人替你備好新衣。”


    舒眉抬頭直直望向淩勵。


    那雙眼睛清澈明亮,卻每每帶著一種令淩勵不舒服的感覺。南朝女子素來低眉垂首、溫婉柔順,似她這般不懂藏納的無憚直視,很是無禮。淩勵避開她的目光,朝半卷著的車簾瞥了眼,道,“明日卯時入宮,今日就先不送你迴舒宅了。”


    “嗯。”


    目送淩勵躬身離開的背影,舒眉將指尖的草葉湊近鼻底,深深嗅了一口氣。


    她知道他幾年前奉旨娶了三司使董成武的長女董月嬌,她還聽說董月嬌品貌兼美、賢淑端莊。今日便要見著了,她有幾分期待。


    出乎舒眉的意料,自馬車抵達淩勵位於玄武寺附近的府邸秋荻館以來,她就在等著與董月嬌會麵,結果卻隻等來了一個叫鳴翠的高階侍女。她有些奇怪,丈夫遠道歸家,妻子竟不到門口迎接?


    柏安和隨行的兵士被安排在外宅歇息,舒眉被鳴翠引著的幾個內侍抬進內宅。隨後便是一群丫鬟婆子往來奔走替她沐浴、更衣、熏發……直到天色黑盡,鳴翠服侍她用完晚餐,又服飲了柏安送進來的益氣補血湯藥,她也沒等到女主人露麵。


    臨睡前,她終於忍不住問鳴翠,“董姐姐今日不在府上嗎?”


    “殿下宿守蘆城,夫人平日都住在娘家府上。殿下入城前已命人去接夫人了,夫人那邊說是貓寵分娩,她不放心府裏新去的獸醫,所以明日才會迴來。”說罷,怕舒眉不放心,鳴翠又道,“舒姑娘放心,殿下已經吩咐了,我明日一早就替姑娘梳洗妝扮。”


    見不到董月嬌,舒眉些失望。她又問:“淩勵哥哥常年宿守邊城,董姐姐為何不陪伴在旁呢?”


    “邊城生活清苦,殿下是擔心夫人受累。”鳴翠用銀鉤提著驅蚊香爐在床內熏過一圈,替她放下床頭的紗帳後,又叮囑道,“這熏香用久了氣悶,我得拎出去,姑娘夜裏不要隨意撩開蚊帳。”


    “這裏蚊蟲很多嗎?”


    “嗯,秋荻館臨水,除了潮濕,就是蚊蟲多。夫人就為這個而寧願住在娘家。”


    舒眉撩開紗帳道:“鳴翠姐姐,你讓人在院子裏種上月桂,再去采了香茅草編成門窗簾子,蚊蟲就不喜歡來了。”


    “這個法子管用?”鳴翠將信將疑。


    “當然管用,在安源的時候,我……”不經意提到安源,舒眉頓了一下,突然便說不下去了。


    鳴翠已從淩勵的隨侍口中知曉了舒眉的身份和遭遇,此刻見她雙眸水霧氤氳,似正極力克製著悲傷,便轉了話題道,“姑娘比我家夫人瘦,她的衣服你穿了不合身,我一會兒著人去錦衣坊替你置辦。”


    “謝謝鳴翠姐姐。”舒眉深吸一口氣,壓下眸中悲色,“已過五七了,我受傷後也沒辦法替家人盡孝,能否請姐姐替我準備素服?”


    “好。”滿門遇害,這種悲痛換誰都難以承受。鳴翠同情的看著她,還在想怎樣安慰她幾句,便聽她開口道,“明日要早起,鳴翠姐姐也早些歇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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